晨光熹微,初升的太阳将金色的光芒慷慨地洒进沈家别墅宽敞的客厅,落在昂贵的米白色羊绒地毯上,勾勒出纤细浮尘的轮廓。然而,这片理应温暖和煦的晨光,却丝毫未能驱散空气中凝滞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寒意。
叶栀梦独自站在客厅中央,纤细的手指死死攥着手机,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苍白的颜色。屏幕上,那个刺眼的设备定位已开启的系统提示弹窗,像一根淬了毒的细针,毫不留情地扎破了她连日来辛苦维持的、摇摇欲坠的平静假象。
昨夜加班至深夜归家后,她就隐约察觉到手机有些异样——后台耗电速度异常加快,偶尔还会弹出一些从未见过的、关于定位权限的提醒窗口。起初,她只以为是公司新安装的某个办公软件兼容性问题,或是系统偶发的小故障,并未深究。直到今早醒来,她无意间在手机设置的深层菜单里,发现了一个图标陌生、名称晦涩的应用程序。更让她浑身血液几乎瞬间冻结的是,在应用的备注信息栏里,隐约残留着沈氏技术部-内部调试的字样!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她脑中轰然炸开。
她不是没有怀疑过沈砚辞。自从进入沈氏实习以来,他那近乎偏执的要求——随时报备行踪,禁止与任何男同事单独加班或用餐,对她社交圈子的严密审视——早已在她心底积压了一层厚重而黏腻的委屈。可她总是愿意为他寻找借口,一遍遍说服自己,他的强势、他的不近人情,或许都源于这个身份所带来的、过于沉重的关心与责任,是她自己过于敏感,想得太多。
然而此刻,这个如同隐形镣铐般,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硬生生植入她私人手机里的定位追踪程序,像一记精准而响亮的耳光,带着火辣辣的痛楚,彻底打碎了她所有的自欺欺人与卑微的幻想。
醒了?过来吃早餐。沈砚辞低沉的声音从相连的餐厅方向传来,打破了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他穿着一身剪裁完美贴合身形的深灰色高定西装,正姿态优雅地低头,用雪白的餐巾细致地擦拭着面前的银质餐具。晨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线条,语气平静无波,与往常任何一个清晨别无二致,仿佛那个侵犯她隐私、践踏她信任的程序,与他毫无干系,甚至不值一提。
叶栀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里不断上涌的哽咽与即将喷薄而出的愤怒。她攥紧手机,像是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一步步,沉重地走向餐厅。她没有像过去无数个清晨那样,温顺地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而是径直走到餐桌旁,将手机地一声,重重地拍在光洁的硬木桌面上,屏幕正对着他,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因极度失望和愤怒而产生的颤抖:小叔,我手机里的这个定位程序,是你让人安装的,对不对?
沈砚辞擦拭着餐叉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抬眸,目光平静地迎上她带着质问的视线,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丝毫被戳穿的慌乱或愧疚,反而沉淀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所当然的平静。他没有任何迂回,直接给出了一个简短而肯定的答案:
一个字。轻飘飘的一个字。
却像一块千斤巨石,裹挟着冰冷的寒意,从高空狠狠砸下,将叶栀梦那颗尚存一丝侥幸的心,砸得四分五裂,血肉模糊。她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会在她熬夜时默默递上温牛奶,会在她受挫时用笨拙方式给予支持,总是在那些不经意的细节处,让她心动不已的。同时,他也是这个在无形中编织巨网,试图掌控她一切,让她喘不过气的掌控者。强烈的酸楚、尖锐的心疼,还有一股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怒火,如同火山喷发般,终于冲破了理智的堤坝,汹涌而出。
为什么?!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眼眶迅速泛红,鼻尖也因激动而染上委屈的粉红,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终于亮出脆弱爪牙的小兽,既愤怒滔天,又无助彷徨,你为什么要在我手机里装这种东西?!沈砚辞,我不是你的附属品,不是一个没有思想的物件!我有自己的隐私权,有我独立的人格!我不需要,也绝不接受你用这种‘监视’的方式来对待我!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失控地、大声地对他吼叫。她以为他会解释,哪怕是用那句万能的、看似无可指摘的担心你的安全来敷衍她;她甚至卑微地期待着他会有一丝一毫的歉意。然而,他接下来的反应,却将她最后一点微弱的期望也彻底碾碎,让她如坠冰窟。
沈砚辞缓缓放下手中那块折叠整齐的擦拭布,身体微微前倾,深邃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锁链,紧紧缠绕住她,语气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不容置喙的强势:监视?我只是在尽我的责任,确保你的安全。你刚出校园,社会经验几乎为零,人心叵测,外面世界有多复杂你知道吗?万一,我是说万一,你在外面遇到无法处理的危险怎么办?有这个定位,我至少能第一时间找到你,保护你。
担心我的安全?叶栀梦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唇角勾起一抹凄楚而自嘲的弧度,眼泪终于承载不住重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凉的桌面上,晕开小小的深色水渍,担心我的安全,就可以成为你肆意侵犯我隐私的理由吗?担心我的安全,就要把我像囚犯一样,用电子镣铐锁起来,随时随地监控我的行踪吗?沈砚辞!她几乎是嘶吼出他的名字,声音里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失望与尖锐的抗拒,在你眼里,我到底算什么?一件需要贴上标签、严格看管的贵重物品吗?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连名带姓地叫他。那声音里毫不掩饰的失望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像一把淬了冰的利刃,又快又准地狠狠刺入沈砚辞的心脏最深处。他的眉头紧紧皱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字,周身那原本就迫人的气场瞬间降至冰点,语气也变得愈发冷硬,甚至带上了几分被冒犯的怒意:我把你当成需要我倾尽全力去保护的人!叶栀梦,你给我清醒一点!别忘了,你现在住在沈家,你身上穿的,嘴里吃的,日常用度,哪一样不是沈家提供的?我对你负责,确保你万无一失,有什么错?!
这句话,像一根早已埋设好的、最锋利的刺,精准无比地戳中了叶栀梦心底最敏感、最疼痛、最不愿触及的角落——寄人篱下。
这是她内心深处最沉重的枷锁,最害怕被人提及的软肋。她最恐惧的,就是被别人,尤其是被他,时时刻刻提醒着她是依赖沈家生存的受恩惠者,最怕自己永远无法摆脱这个标签,永远活在他人的施舍与阴影之下。沈砚辞此刻的话,无异于亲手撕开她尚未愈合的伤疤,再狠狠地往上撒了一把盐。
是!我知道我欠沈家的!叶栀梦用力咬住自己的下唇,直到尝到清晰的铁锈味,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掉得更凶,可她依旧倔强地高昂着头,眼神里燃烧着不甘的火焰和破釜沉舟的决绝,我会还!我可以拼命工作,用我的薪水一点点还!我也可以今天就搬出去住,我可以靠自己活下去!我不需要你用这种令人窒息的方式来表达你的‘负责’!沈砚辞,我求你,放过我,好不好?
放过你?沈砚辞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瞬间带来巨大的压迫感,他一步步朝她逼近,阴影将她完全笼罩。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抓住她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肩膀,似乎想用这种方式让她冷静下来,却被叶栀梦如同躲避瘟疫般,用力而决绝地躲开。
别碰我!叶栀梦猛地向后退了一大步,脊背几乎撞上冰冷的墙壁,她用一种充满了警惕和受伤的眼神望着他,像一只被猎人逼入绝境的、受惊的小鹿,沈砚辞,你太自私了!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好,可你做的每一件事,都只是为了让你自己安心!你只想着如何把我牢牢地绑在你身边,禁锢在你的视线里!你从来没有,哪怕一次,认真地、平等地问过我,我到底想要什么!我想要的是基本的尊重!是作为一个独立个体应有的自由!不是你那令人窒息的掌控,更不是做你见不得光的‘私有物’!
私有物三个字,如同一道划破夜空的惊雷,带着震耳欲聋的巨响,狠狠劈中了沈砚辞。他看着她布满泪痕的脸颊,看着她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抗拒与深不见底的失望,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紧缩,一股强烈的、灭顶般的恐慌瞬间席卷了他。他从未想过,自己那些小心翼翼的、近乎本能的守护,在她眼中竟然被扭曲成了令人厌恶的;他拼尽所有力气,甚至不惜采用极端手段想要留住她,竟然会给她带来如此巨大的痛苦和压力。
他的语气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那份强装出来的冷硬迅速崩塌,眼神里流露出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真实的脆弱:我没有……我没有把你当成私有物。我只是……只是害怕……害怕会失去你。
害怕失去我?叶栀梦愣住了,她看着沈砚辞眼底那抹罕见的、几乎可以称之为的情绪,坚硬的心防似乎被撬开了一丝缝隙,有那么一瞬间的动摇。可当她的目光再次扫过桌面上那部如同罪证般的手机,回忆起这些日子以来他所施加的种种强势管控,那一点点刚刚升起的、不合时宜的心软,又瞬间被更深的寒意与失望所取代。害怕失去我,就要用这种践踏我尊严的方式,把我像宠物一样锁在你身边吗?沈砚辞,你所谓的‘爱’或者‘关心’,太沉重了,太令人窒息了,我……我承受不起。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门铃声突兀地响起,如同利刃般划破了客厅里剑拔弩张、几乎要凝固的氛围。
张秘书恭敬地站在别墅门口,手里捧着一份密封的文件。当他看清客厅内僵持对峙的两人,以及叶栀梦那双明显哭过、红肿不堪的眼睛时,不由得愣了一下,随即迅速低下头,不敢再多看一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沈总,这是今天上午与合作方提案急需的最终版文件,我……我先放在玄关柜上?
沈砚辞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底翻江倒海般的慌乱与那丝莫名的委屈,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恢复成一贯的冷漠模样,他微微颔首,声音听不出情绪:放到书房去。
张秘书如蒙大赦,连忙将文件放在指定的位置,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离开了这栋气压低得可怕别墅,全程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
客厅里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沉重的寂静如同潮水般重新蔓延开来,只剩下彼此压抑而紊乱的呼吸声,在空旷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叶栀梦抬起手,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尽管眼睛依旧红肿,但眼神却变得异常坚定,她直视着沈砚辞,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沈砚辞,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第一,你立刻、亲自,把我手机里的定位程序彻底删除,并且承诺,从今往后,不再以任何形式干涉我的个人隐私和正常自由;第二,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现在就上楼收拾行李,立刻搬出沈家,并且,永远不会再踏进沈氏集团半步。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如此强硬地、不留余地地与他正面抗争。也是她第一次,鼓起了莫大的勇气,试图彻底挣脱他那无所不在的掌控。她清楚地知道,这个决定意味着巨大的冒险,她可能会因此失去眼下优渥的居住环境,失去在顶尖公司实习的宝贵机会,甚至可能激怒他,面临更不可预知的后果。可是,她不想再继续做那个寄人篱下、战战兢兢、凡事只能被动接受的叶栀梦了。她想真正地做回自己,掌控自己的人生轨迹,哪怕前路荆棘密布。
沈砚辞凝视着她那双写满了不容置疑的坚定的眼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反复撕扯,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多想不顾一切地告诉她真相,告诉她,他做这一切,根本与什么狗屁责任无关,全都是因为那早已深入骨髓的爱意,因为从多年前那个雨夜,她如同迷失的小鹿般闯入他视线的第一刻起,她就成了他灰暗生命中唯一的光,成了他此生无法放手、不容他人觊觎的唯一执念。他害怕她离开,恐惧她被外面的世界、被别的男人吸引,所以才会像困兽一般,用这种最笨拙、最极端的方式,试图将她牢牢地禁锢在自己的领地之内。
可是,他不能说。
那层名为的、沉重而虚伪的身份外壳,如同一道坚不可摧的枷锁,牢牢困住了他所有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深情与疯狂,让他只能继续披着保护者责任人的冰冷外衣,用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小心翼翼地、痛苦地守护着他视若珍宝的她。
他沉默了许久许久,久到窗外的阳光变换了角度,久到叶栀梦几乎已经认定他会拒绝,认定这场力量悬殊的对抗,终将以她的彻底失败和逃离告终。就在她心灰意冷,准备转身冲上楼实施第二个选择的时候,沈砚辞突然开口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低沉得仿佛来自深渊,带着一丝清晰可辨的、艰难的妥协:……好。我删。
叶栀梦猛地回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她怔怔地看着沈砚辞,看着他眼底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痛苦与深不见底的隐忍,心中刹那间涌上一股极其复杂的洪流——有抗争胜利后短暂的、虚脱般的喜悦,有长久以来积压的委屈得到宣泄后的酸涩,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莫名的心疼。
沈砚辞拿起桌面上那部冰冷的手机,他的手指,竟然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他熟练地找到那个隐藏在系统深处的定位插件,指尖悬在按钮上空,停顿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最终,还是用力按了下去。屏幕上,定位服务已关闭的系统提示弹窗弹出的那一刻,他的脸色骤然变得苍白如纸,仿佛随着这个程序的删除,他身体里的某一部分重要的东西,也被同时硬生生地抽离了出去,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萎靡了下来。
他将手机递还给叶栀梦,动作僵硬。声音冷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琐事,刻意避开了她的目光:已经删除了。以后,我不会再过问你的隐私。说完,他不再看她,径直转身,迈着略显沉重的步伐,走向二楼的书房。那高大挺拔的背影,在此刻看起来竟是前所未有的落寞与孤寂,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支撑与力气。
叶栀梦紧紧攥着失而复得、却也仿佛失去了什么的手机,望着他消失在书房门后的背影,眼泪再一次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她赢了。赢得了这场关于掌控与自由的正面冲撞。可是,她的心里却没有感受到丝毫预想中的轻松与喜悦,反而空落落的,像是破了一个大洞,冷风嗖嗖地往里灌。
她知道,沈砚辞此刻的妥协与退让,绝非因为他认同了她的观点,理解了她的感受。仅仅是因为,他害怕那个更坏的结果——她的彻底离开。他选择了暂时退一步,以换取她继续留在他的可控范围之内。
那么,这份用他的痛苦妥协和彼此的激烈伤害换来的、看似胜利的,真的就是她内心深处真正渴望的吗?望着那扇紧闭的、隔绝了两人视线的书房门,叶栀梦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深深的迷茫与自我怀疑之中。她不知道,这场围绕着与展开的、没有硝烟的战争,到底是谁真正赢了,又或者,在这场情感的博弈里,根本就没有赢家,他们双方,都是伤痕累累的输家。
而书房内,沈砚辞背靠着冰凉厚重的实木门板,缓缓闭上眼睛,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着叶栀梦刚才看着他时,那双充满了失望、愤怒与抗拒的眼眸。心脏像是被放在烈火上反复灼烧、撕扯,传来一阵阵尖锐而绵长的剧痛,疼得他几乎无法顺畅呼吸。
他删除了她手机里的物理定位程序,这很简单。可他心里那份早已根深蒂固、融入骨血的对她的执念与占有欲,又该如何删除?那如同疯长的藤蔓,早已将他的心脏缠绕得密不透风。
他知道,经过这次激烈的冲突,他不能再继续使用如此直接而极端的方式去束缚她,那只会将她推得更远,让她更痛苦。可是,让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步步走出自己的掌控范围,离自己越来越远,他做不到,绝对做不到!
既然明着的、强硬的掌控会激起她如此强烈的反抗,会让她痛苦,那么……他就换一种方式。一种更隐蔽,更温和,更难以察觉的方式。他会继续默默地守护在她身边,如同空气般无处不在,一点点地渗透进她生活的每一个缝隙,用无尽的耐心和织就的温柔大网,让她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依赖,直至……再也无法离开他。
这场博弈,远未结束。只是转换了战场与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