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林铮那声无奈的“罢了”和拂袖而去的背影,仿佛抽走了花厅内最后一丝凝重的空气,却留下了一种更为复杂的、空落落的寂静。江离独自站在原地,玄铁面具在清冷月光下泛着幽光,许久未动。闯过了岳父和舅兄这一关,他心中却无半分轻松,反而像是压上了一块更沉的石头。
筝儿……她……会原谅自己吗?
这个念头如同藤蔓般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想起杨花恨铁不成钢的斥责,想起林啸愤怒的质问,更想起自己利用她作饵、害她身陷险境的事实。愧疚如同毒蚁,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必须做点什么。立刻,马上。
深吸一口冰冷的夜气,江离转身,再次朝着照水院的方向潜行而去。这一次,他的脚步不再像来时那般迅捷果断,反而带着一种近乎迟疑的沉重。
院中依旧静谧无声,仿佛时间都在这里凝固了一般。云苓早已悄然离开,只留下那扇熟悉的窗户孤零零地立在那里,透出一股令人心悸的黑暗气息,似乎在默默地诉说着主人已经进入甜美的梦乡。
江离静静地伫立在院中那棵古老而苍劲的槐树下,目光凝视着上方的那扇窗扉,心中不禁涌起一阵慌乱和不知所措。他向来擅长于谋划策略、掌控局势,但此刻面对眼前这道紧闭的门户,却突然感到束手无策起来。
他暗自思忖着:要不要直接翻墙而入呢?这样做恐怕过于鲁莽冲动了些,不仅可能惊扰到屋内人清梦,说不定还会惹得她心生厌恶之情;那么在窗外大声致歉是否可行呢?可毕竟中间隔了一道厚厚的墙壁,如此一来岂不是显得自己缺乏足够的真诚与恳切之意吗?
至于送上一份珍贵的礼物来讨好对方吧……又该选择何物才合适呢?若是金银财宝之类俗物,想必以晚筝的性子定然不会放在心上;要是献上一件稀世罕见的神兵利器,然而她对武林之事并无太多兴趣啊!思来想去,江离愈发觉得此事棘手难办,简直令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来。
江离第一次发现,自己这个权倾朝野的定安王,在如何讨好心上人这件事上,贫瘠得如同一个刚识字的蒙童。他在树下踱步,玄色大氅扫过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仿佛是他内心焦躁的写照。
最终,他做了一个极其不符合他身份和性格的决定——等。等到天亮,等到她醒来,再……见机行事。
于是,这位夜闯深宫、刀劈猛虎、令朝野闻风丧胆的定安王,就这么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一般,在那棵槐树下,从后半夜一直站到了天际泛白。秋露打湿了他的肩头,寒意浸透了他的衣袍,他却浑然未觉,只是如同一尊沉默的守望石雕,固执地面对着那扇窗。
天光微亮,院中传来了细微的动静。是丫鬟起来打扫庭院的声音。江离精神一振,下意识地理了理并无线索皱褶的衣袍,又抬手正了正面具,尽管这动作毫无意义。
他看到林晚筝的贴身侍女端着铜盆从厢房出来,准备去打热水。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现身,拦住了那吓了一跳的侍女。
“王……王爷?!” 侍女看清是他,吓得差点打翻水盆。
江离抬手虚按,示意她噤声,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僵硬:“小姐……醒了吗?”
“还……还没……” 侍女结结巴巴地回答。
江离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玉盒,这是他昨夜心急火燎赶回王府,从库房里翻找出的,据说是南海贡品,有安神养颜奇效的“鲛人泪”香膏。他将玉盒递给侍女,语气带着命令式的笨拙:“这个……等小姐醒了,给她。就说是……本王……路过……觉得适合她。”
侍女战战兢兢地接过玉盒,大气不敢出。
江离看着她进了主屋,心中稍稍安定一分,却又更加忐忑。她会喜欢吗?会不会太普通了?
他在院中焦灼地等待。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主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林晚筝披着一件月白色的外衫,走了出来,似乎是要透透气。晨曦的光芒洒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美。
江离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上前一步。
林晚筝显然没料到他会在这里,脚步一顿,清澈的眼眸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慌乱,但更多的……是一种刻意维持的、冰封般的疏离。她微微侧过身,避开了他直直的目光,纤长的睫毛低垂,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波澜。
“王……王爷。” 她福了福身子,声音轻柔,却听不出任何温度,如同在对待一个陌生的贵客,“不知王爷清晨驾临,有何要事?”
这声“王爷”,如同冰水,浇了江离一个透心凉。他准备好的千言万语,瞬间堵在了喉咙里。他张了张嘴,干涩地挤出几个字:“我……来看看你。伤……可好些了?”
“劳王爷挂心,已无大碍。” 林晚筝的回答客气而简短,目光始终落在院中的一丛秋菊上,仿佛那花比眼前的人更有吸引力。
“那个……香膏……” 江离试图寻找话题。
“多谢王爷赏赐。” 林晚筝依旧没有看他,语气平淡,“云苓妹妹已为晚筝备下了更好的伤药,王爷的心意,晚筝心领了。”
云苓妹妹……更好的伤药……江离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他送的东西,被她轻易地推开了,甚至……还提到了那个让他心生警惕的云苓。
气氛再次陷入尴尬的沉默。江离搜肠刮肚,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平日里在朝堂上侃侃而谈、在军阵前挥斥方遒的自己,此刻竟词穷得可怜。他笨拙地试图靠近一步,林晚筝便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始终保持着一段礼貌而疏远的距离。
“早膳……用了吗?” 他憋了半天,憋出一个更蠢的问题。
“尚未。稍后自有丫鬟送来。” 林晚筝的回答依旧滴水不漏。
就在这时,之前那个侍女端着早膳走了过来。江离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道:“本王……陪你一起用?”
林晚筝终于抬起眼眸,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平静无波,却让江离感到一阵心慌。她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不敢劳烦王爷。王爷政务繁忙,晚筝不敢耽搁。况且……男女有别,同席用膳,于礼不合。”
于礼不合……又是这句话!和昨夜她父亲说的一模一样!江离胸口一闷,一股无力感席卷全身。他所有的讨好,所有的歉意,仿佛都打在了一团柔软的棉花上,被轻描淡写地化解,然后被一堵无形的、名为“礼节”和“疏远”的墙,牢牢地挡了回来。
他看着林晚筝转身,步履轻盈地走回屋内,丫鬟紧随其后关上了房门,将他独自一人留在渐渐明亮的晨曦中。那扇门,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
江离站在原地,玄衣被晨光照亮,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有些伤害,不是几句道歉、一份礼物就能弥补的。有些距离,不是他放下王爷的架子、笨拙地靠近就能缩短的。
他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浑身无力地靠在墙上,双手紧紧握成拳头,由于太过用力,手指关节已经开始发白。他感到无比的沮丧和失落,仿佛整个世界都将他遗弃了一般。
之前所有试图讨好对方的努力都以失败告终,而与她之间的沟通也毫无成效可言。面对这样的局面,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难道要让这一切就这样继续下去吗?难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名叫林晚筝的女子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自己的生命里吗?
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惧感如潮水般涌上心头,瞬间将他淹没。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变得异常剧烈,仿佛下一秒就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似的。他艰难地抬起头,视线缓缓落在那扇紧闭着的房门上,眼神中流露出深深的不甘、无尽的懊悔,还有那么一丝丝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几近绝望的......执拗。
明明两人之间只隔着一扇门,但此刻却像是有着无法跨越的鸿沟横亘其中,使得他们犹如处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到底怎样做,他才能重新走进她的内心深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