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区仓库深夜的“收获”,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表面上水花被李平安迅速按住,但激起的暗涌,却以最快的速度,涌向了更高、更隐秘的层级。
王有福连同那包烫手的“tZ-7”连接件,被陈江河亲自押送到保卫处后面一间加了双锁、窗户焊死的临时羁押室。
李平安连夜写了一份措辞极其简练、但事实清晰、性质判断明确的报告。
他没通过厂办常规渠道,而是天刚蒙蒙亮,就亲自骑上自行车,直奔区工业局保卫处,又通过特殊电话线路,向上级有关部门做了紧急口头汇报。
事情的严重性毋庸置疑。不到中午,一个由区里有关部门和市局相关单位派员组成的联合小组,便悄然进驻了轧钢厂。
没有大张旗鼓,甚至没惊动厂里绝大多数领导,只在保卫处二楼腾空了一间僻静的办公室,挂上了“设备安全检查专案组”的牌子作为掩护。
李平安作为厂保卫处长、案件第一发现人和负责人,自然是专案组核心成员。
此刻,他正站在专案组办公室的窗前,看着外面厂区午休时间喧闹的人流。
阳光明媚,工人们拿着饭盒说笑着走向食堂,一切都那么正常。只有他知道,在这片沸腾的工业图景之下,一道危险的裂痕已经被发现。
“老李,情况我们都了解了。”说话的是专案组组长,一位姓孙的中年人,穿着朴素的灰中山装,眼神温和但目光深处透着鹰隼般的锐利,来自市局某处,“王有福的初步审讯笔录我们也看了。这个人,只是个被利用的、见钱眼开的糊涂虫。关键是他背后那条线——‘老谭’。”
李平安转过身,点点头:“孙组判断得对。王有福的利用价值已经不大,他提供的信息也有限。‘老谭’很警惕,没留太多尾巴。但既然他指定了交货地点和时间,这就是我们顺藤摸瓜最好的,也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护城河老水闸东边第三块石板……”孙组长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地方选得刁钻,人流量不大不小,视野相对开阔,便于观察和脱身。这是个老手。”
“是。”李平安走到墙上挂着的简易市区地图前,指着相应位置,“我已经安排可靠人手,从昨天下午开始,对水闸附近区域进行秘密摸底和布控。以检修河道、清理垃圾的名义,安排了几个‘工人’在附近。另外,在几个制高点,也布置了观察点。”
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对方指定的是中午交货。这个时间点,虽然人多眼杂容易隐蔽,但也容易暴露。我推测,‘老谭’本人很可能不会亲自到场取货,他会派人,或者有更隐蔽的交接方式。甚至,这可能是个试探,看看王有福是否安全。”
孙组长赞许地看了李平安一眼:“考虑得很周全。咱们不着急,放长线。既然‘老谭’想要tZ-7,那我们就给他。当然,是真的,但要做点‘小手脚’。”
旁边的技术专家,一位戴着厚眼镜、沉默寡言的老同志,扶了扶眼镜,开口道:“零件可以做一个外观一模一样的仿制品,内部结构做点不影响外观的微小改动,或者加入一点特殊的、可追踪的标记物。这样既不会打草惊蛇,又能让我们有机会追踪到下一环。”
“好!”孙组长拍板,“就这么办。仿制件要快,要逼真。原物件封存留证。李处长,你这边,布控要继续加强,但要外松内紧,绝不能引起对方警觉。王有福那边,暂时稳住,告诉他,东西已经按要求放好了,让他‘放心’。专案组其他同志,分头行动,一组根据王有福描述的‘老谭’体貌特征,在东直门外货站一带进行秘密摸排;另一组,深挖王有福在厂内的社会关系,看看有没有其他被渗透或利用的可能。”
命令清晰地下达,专案组像一部精密的机器,开始无声地高速运转。
李平安回到自己办公室,陈江河已经等在那里,眼神里既有破案的兴奋,也有一丝紧张。
“处长,都安排好了。水闸那边,明面上六个我们的人,穿着市政的制服,两两一组。暗哨四个,两个在对面茶楼二楼,一个在河边歪脖子柳树上的‘鸟窝’里,还有一个扮成钓鱼的在下游芦苇丛里。家伙都带上了。”陈江河低声汇报。
“鸟窝?”李平安眉头微挑。
陈江河有点不好意思:“是小赵想的法子,编了个特大号的草筐,架在树杈上,里面垫了棉袄,人蹲进去,上面盖着枯草树枝,从下面根本看不出来,就是……有点憋屈。”
李平安嘴角难得地扯了一下:“办法土,管用就行。告诉弟兄们,眼睛睁大,但精神别太紧绷,像平时干活一样。重点留意反复出现在附近的人,尤其是观察市政‘工人’和那块石板情况的人。不要轻易行动,听指挥。”
“明白!”陈江河领命而去。
李平安坐下,揉了揉眉心。一夜未眠,他精神依然高度集中,但身体的疲惫感开始隐约袭来。他拉开抽屉,拿出一包“大前门”,抽出一支点燃,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吸入肺部,带来一丝提神的效果。
下午,技术组传来消息,仿制件做好了,几乎以假乱真,只有用特殊仪器才能检测出内部植入的微型金属编码片和那处细微的结构改动。李平安亲自检查后,点了点头。
晚上,他再次提审了王有福。王有福被单独关押了一天,精神更加萎靡。李平安没多说,只告诉他:“东西,明天中午会按‘老谭’说的放好。你‘完成’任务了。在这里老实待着,配合调查,或许还能争取个宽大处理。”
王有福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连连点头。
第二天,临近中午。护城河老水闸附近,看起来与往日没什么不同。几个“市政工人”在河边敲敲打打,清理淤泥。
茶楼上,客人稀稀拉拉。歪脖子柳树在春风中舒展着新绿的枝条,那个巨大的“鸟窝”纹丝不动。下游芦苇丛里,渔夫戴着破草帽,似乎一无所获。
仿制件被油纸仔细包好,在十一点五十分,由一个扮作拾荒者的侦查员,看似随意地塞进了指定石板下的缝隙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阳光逐渐移到头顶。水闸边人来人往,有路过的大妈,有玩耍的孩子,有匆匆而过的职工。
十二点十分,一个穿着旧棉袄、背着破麻袋的老头,慢吞吞地走到河边,像是在找地方歇脚。他蹲在离那块石板不远的地方,卷了支烟,吧嗒吧嗒地抽着,目光似乎漫不经心地扫过四周,尤其是那几个“市政工人”。
抽完烟,老头站起身,捶了捶腰,慢悠悠地朝石板方向走去。就在他经过石板的瞬间,脚步似乎被绊了一下,一个踉跄,手自然地往下一撑,恰好按在石板上。
身体晃了晃,他骂骂咧咧地站稳,继续向前走了,很快就消失在拐角。
“目标出现!接触完成!取走了东西!”
他的角度,清晰地看到老头撑手时,极快地从石板下摸走了那个油纸包,塞进了自己宽大的袖口。
“一组,跟上,保持距离,确认去向。二组,交替掩护。注意,目标可能是‘交通员’,不要惊动,放他回去!”埋伏在茶楼的孙组长,立刻发出指令。
老头,或者说那个伪装成老头的“交通员”,显然很警惕。他没有直接回东直门外,而是在胡同里七拐八绕,不时停下系鞋带、买东西,观察身后。
跟踪的侦查员都是好手,利用地形和人流,交替尾随,始终没有暴露。
最终,老头绕了一大圈,走进东直门外一片杂乱拥挤的大杂院区,钻进了一个院子。
“目标进入东直门外羊尾巴胡同十七号院。院内情况复杂,暂未发现‘老谭’。”消息传回。
专案组办公室里,李平安和孙组长对视一眼。
线头,终于被捏住了。藤蔓的那一端,就在那片鱼龙混杂的胡同深处。
接下来,就是更加耐心、更加细致的侦查,摸清这个院子里的情况,找到“老谭”,挖出他背后可能存在的更多暗影。
猎手已经就位,而阴影中的猎物,似乎还未察觉,自己精心布置的渠道,已经悄然易手,并且变成了一条反向追踪的致命线索。
平静的午后,一场无声的猎杀,正在这座庞大城市的某个角落里,悄然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