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务案的余波在轧钢厂内逐渐沉淀为更严格的制度和更警惕的目光,李平安的生活似乎也回到了某种紧绷的常态。
白天处理保卫处日渐繁琐的文书与巡查,晚上则尽可能将紧绷的神经,浸入家庭的温暖池水中。
这晚,哄睡了一双儿女,看着妻子林雪晴在灯下安静地翻阅医学期刊的侧影,李平安心里那根时刻审视外部风险的弦,才稍稍松弛。
他忽然想起,白天听厂里老收藏家闲聊,说最近东郊“鬼市”上,偶尔能见到些不错的老物件,价格也实在。
“雪晴,我出去转转,一会儿就回。”他披上件半旧的深蓝色棉大衣,低声对妻子说。
林雪晴从书页间抬起头,温润的眸子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夜里凉,当心点。早点回来。”没有多余的追问,只有全然的信任与关切。
这种默契,是他们从朝鲜战场的生死边缘带回,并融入柴米油盐的珍宝。
“哎。”李平安应了一声,轻轻带上门,身影融入四合院沉沉的夜色里。
所谓的“鬼市”,在东城墙根下一片废弃的货场空地上,后半夜开市,天亮前散去,交易些不便在光天化日下流通的旧货、杂项,三教九流汇聚,气息混杂。
李平安到时,已是子夜时分。市场里影影绰绰,马灯、电石灯、甚至煤油灯发出摇曳昏黄的光,照亮地摊上琳琅满目又蒙着灰尘的物件,空气里弥漫着旧木头、锈铁、尘土和人群聚集特有的浑浊气味。
讨价还价声压得极低,像地下暗河的汩汩水流。
李平安放缓脚步,目光扫过一个个地摊。他的神识如无形的水银,悄然铺开,覆盖身周一百五十多米的范围。
这并非刻意探查,而是一种宗师境界武者近乎本能的感知,嘈杂的人声、混乱的气息、物品细微的波动……纷繁的信息流涌入,又被他强大的心神自动过滤、梳理。在这种地方,保持适度的警觉是必要的。
他在一个卖旧家具的摊前停下,打量着几个模样尚可的箱笼。摊主是个精瘦的老头,正抱着胳膊打盹。
就在李平安伸手去摸一个箱子的榫卯时,神识边缘忽然捕捉到一丝异常。
那是一种极其细微,但刻意收敛后仍显凝练的气息波动,与周围为生计奔波或怀揣小利的寻常摊主、顾客截然不同。
这气息透着干练、内敛,甚至有一丝……军旅或特殊训练留下的烙印。更让李平安注意的是,这气息的主人,似乎对市场另一个角落某个卖旧书报的摊位,投注了远超常人的关注,虽然对方掩饰得很好,几乎只是目光偶尔扫过。
李平安不动声色,直起身,假装对箱子不满意,摇摇头,顺着人流慢慢朝那个旧书报摊方向挪动。
神识牢牢锁定了那个异常气息的来源——一个穿着普通黑色棉袄、戴着毡帽、身形略显敦实的中年男人,正蹲在一个卖旧五金件的摊前,手里摆弄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齿轮,眼神却如鹰隼般,借着动作的掩护,一次次掠过书报摊。
书报摊主是个戴眼镜的干瘪老头,正在就着一盏小油灯费力地修补一本破书。
摊上除了旧书报,还有些零碎的纸片、旧信封、褪色的照片。
就在这时,书报摊主似乎无意中从一本旧杂志里抖落出一个泛黄的牛皮纸信封,他随手捡起,看了看,又似乎不在意地塞回了那堆旧纸里。这个动作极其自然。
但李平安的神识清晰地“看到”,那个黑衣敦实男人,在信封出现的瞬间,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气息出现了一丝极其短暂的涟漪。然后,他放下齿轮,站起身,似乎随意地朝着书报摊走去。
有问题!
李平安几乎瞬间断定。这不是寻常的捡漏或买卖。那信封里或许没什么,但这种关注度、这种气息、这种时机把握……让他立刻联想到刚刚结束的特务案,想到可能存在的漏网之鱼或新的联络方式。
鬼市,的确是传递小型物品或信息的绝佳场所。
他立即决定跟踪。将自身气息收敛到极致,融入周围的环境背景噪音中,如同一个真正漫无目的的闲逛者,隔着十几米距离,借助摊位和人流的掩护,遥遥吊在黑衣男人身后。
黑衣男人在书报摊前停下,拿起几本旧书翻看,与摊主低声交谈了几句,似乎是在讨价还价。
最终,他买下了两本旧书,并“顺手”将那个夹杂着信封的旧杂志也一起拿走,付钱,转身离开。
交易完成了?李平安心念急转,是现在上前控制,还是继续跟踪找到其落脚点或上线?
他决定跟踪。对方只有一人,他有把握。黑衣男人离开鬼市,并未走向大路,而是拐进了一条狭窄幽深的胡同,步履加快。
李平安无声无息地跟上,逍遥步展开,落地如棉,踏雪无痕,在昏暗的胡同里宛若鬼魅。
跟了约莫两条胡同,前方出现一个岔口。黑衣男人忽然停下脚步,并未回头,声音在寂静的胡同里低沉响起,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朋友,跟了一路,不累吗?”
被发现了!李平安瞳孔微缩。对方好敏锐的直觉!自己已然将气息收敛到极致,逍遥步更是擅长潜踪匿形,竟还是被察觉。这绝非普通角色。
既然被发现,便无需再隐藏。李平安从阴影中缓步走出,在距离对方七八米处站定,平静开口:“这么晚了,买了旧书不走大路,专挑黑胡同,看来不只是为了省钱。”
黑衣男人缓缓转过身,毡帽下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亮得吓人,像两点寒星。
他上下打量了李平安一番,忽然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齿:“原来是位练家子,还是个官面上的人物?这身板,这煞气,藏不住。”
李平安不置可否,只是淡淡问道:“书里夹的东西,挺要紧?”
黑衣男人笑容收敛,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要不太要紧,也就不会劳动您这位‘同志’大驾了。”
他话音未落,整个人气质陡然一变!方才的敦实平凡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如山如岳、凝练无比的磅礴气势!他脚下不丁不八,双手自然下垂,但整个人的重心仿佛与大地连成一体,一股沉雄、暴烈、充满钻翻劲意的拳势弥漫开来!
形意拳!而且是已得精髓、炉火纯青的宗师境界!那股“鹰熊竞志,取法为拳”的意蕴,扑面而来!
李平安心中一凛,知道遇到了真正的硬茬子。他不敢怠慢,心意一动,周身气息也随之变化。
脊柱如龙微微蠕动,脚下不八不丁,却暗合太极阴阳,双手自然垂于身侧,一股沉稳如山、灵动似水的圆融气息透体而出,与对方暴烈沉雄的拳势隐隐对峙。
八极的顶、缠、靠,太极的掤、捋、挤、按,逍遥步的灵动莫测,种种拳理精义在心头流淌,融为一炉。
胡同狭窄,光线晦暗,两人相距数米,气势交锋却已如暗流汹涌。
“形意,郭云深一脉?”李平安忽然开口,点破对方拳势根脚。
黑衣男人眼中讶色一闪:“好眼力!八极打底,太极润身,步法诡异……
没想到四九城里,还有你这样的人物在衙门当差。可惜,道不同。”
最后一个“同”字出口,他动了!没有废话,身形如绷紧的强弓骤然释放!脚踩趟泥步,迅疾无声,七八米距离一掠而至!
左手护心,右拳如毒龙出洞,带着一股尖锐的破空声,直钻李平安心窝!正是形意钻拳,疾如闪电,力透骨髓!
李平安不闪不避,在对方拳锋及体的刹那,腰身微转,右手自下而上划出一个小弧,并非硬接,而是似粘似贴,搭上对方手腕,太极单鞭式中的“掤”劲瞬间吐出。
同时脚下逍遥步轻错,身形如风中柳絮,顺着对方狂猛的冲劲向后飘退半步,一触即分!
“砰!”一声闷响,并非拳肉相击,而是两股凝练气劲的碰撞。
黑衣男人只觉自己无坚不摧的钻拳劲力仿佛打在了滑不留手的滚石圆球上,大半力量被引偏、化开,剩下的也被对方轻描淡写地承受,而对方那看似柔软的“掤”劲却后劲绵长,震得他手腕微微发麻。
“好一个太极!”黑衣男人低喝一声,毫不停歇,步伐连环,拳势再变!劈、崩、炮、横……形意五行拳连环迸发,拳影如山,劲风呼啸,将狭窄的胡同笼罩在内!
每一拳都沉重无比,带着开碑裂石的威力,更蕴含着精巧的变化与后招。
李平安则如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又似扎根磐石的古松。八极拳的刚猛暴烈时而在太极柔劲的包裹下骤然爆发,硬打硬进,与对方以刚对刚;时而纯以太极云手、捋挤之势,将对方狂暴的拳劲引偏、卸开,借力打力。
脚下逍遥步更是神出鬼没,总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杀招,身形飘忽,让对方难以捉摸。
他并未全力抢攻,更多是以守待攻,观察对方路数,同时神识牢牢锁定对方周身气机变化。
转眼间,两人已交手十余招。胡同墙壁上的浮尘被拳风激荡得簌簌落下,地面夯土被踩出一个个浅坑。
黑衣男人越打越惊,对方拳路之博杂精纯,劲力转换之圆融自如,身法之诡异难测,实乃平生仅见!
自己形意拳虽猛,却仿佛总是差之毫厘,难以真正重创对方,反而有种力量被不断消解、泥牛入海的感觉。
久战不利!黑衣男人眼中厉色一闪,卖个破绽,硬接了李平安一记看似轻柔的太极推手,借力向后猛退,同时左手探入怀中!
李平安神识早已察觉到对方气息的骤然凝聚和杀意的暴涨,在他退后的瞬间,逍遥步如鬼魅般贴地疾进,速度竟比对方后退更快!
在对方左手刚从怀中抽出一截黑黝黝的管状物时,李平安的右手并指如剑,凝聚着八极拳“寸劲”与太极“透劲”的指尖,已如毒蛇吐信,精准无比地点在对方左手腕脉门之上!
“咔嚓!”轻微的骨裂声响起。
“呃!”黑衣男人闷哼一声,左手瞬间酸麻无力,那截黑色管状物脱手掉在地上。
他反应也快,右拳不顾一切地轰向李平安面门,试图逼退对方。
李平安早已料到此招,点中对方手腕的右手顺势下划,变指为掌,一记轻柔如羽的太极“按”劲印在对方轰来的右拳小臂上,不是硬挡,而是向下、向侧一按一带。
同时,他左脚悄无声息地插入对方两腿之间,身体如游鱼般切入对方中门,左肩顺势靠上对方胸膛!
八极拳,贴身靠打!
“砰!”一声更沉的闷响。黑衣男人只觉得一股难以形容的巨力从接触点传来,刚猛暴烈之中又蕴含着层层叠叠的震荡穿透之力,他纵然桩功稳固,也被这一靠撞得气血翻腾,脚下踉跄,向后连退三四步,后背“咚”一声撞在胡同墙壁上,尘土飞扬。
他刚要挣扎,李平安的身影已如影随形般贴近,右手五指微张,似爪非爪,似掌非掌,笼罩了他胸前数处大穴,指尖吞吐的劲气让他皮肤感到针扎般的刺痛,再也不敢妄动。
只要他稍有异动,那蕴含的凌厉劲力瞬间就能摧断他的心脉。
胜负已分。
李平安没有立刻下杀手,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左手迅速从对方怀中搜出了那个旧杂志和信封,瞥了一眼,信封是空的。
但杂志内页似乎有极淡的铅笔划痕,像是某种密码或标记。他将东西收起。
黑衣男人背靠土墙,嘴角溢出一丝鲜血,眼神复杂地看着李平安,有震惊,有不甘,也有一丝解脱般的漠然。
“没想到……四九城真是藏龙卧虎。栽在你手里,不冤。”他喘息着说。
“谁派你的?这标记什么意思?你们的窝点在哪?”李平安沉声问道,指尖劲气微微吞吐。
黑衣男人闭上眼睛,惨然一笑:“道上的规矩,你应该懂。要杀要剐,给个痛快。别的,不必问了。”说罢,竟猛地一咬牙!
李平安察觉不对,立刻伸手去卸他下巴,但已然晚了半分。黑衣男人身体剧烈抽搐了一下,脸色迅速转为青黑,嘴角流出黑血,眼神迅速涣散。
服毒自尽!竟然在齿间藏了剧毒!
李平安收回手,眉头紧锁。看着瘫软下去的尸体,心中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只有更深的凝重。
随手就能派出宗师级别死士的组织,行事如此诡秘狠辣,所求绝非小可。
羊尾巴胡同的案子,恐怕真的只是冰山一角。这空信封和杂志里的标记,是新的线索,也是新的风暴引信。
他迅速检查了一下尸体,除了那支吹箭和一点零钱,别无他物。没有身份证明,没有任何能指向其来历的东西。处理得干干净净。
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天边已泛起一丝鱼肚白。鬼市该散了。
李平安不再停留,将尸体拖到胡同更深处一堆杂物后暂时遮掩,拿起那本旧杂志,身形一闪,消失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
必须立刻将情况和这本杂志,上报给孙组长。四九城的暗流之下,更大的阴影,似乎正缓缓蠕动。
而这次,是他亲手触碰到了这阴影冰凉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