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坊的院子比想象中更破败。塌了半边的门楼,满地碎瓦和朽木,空气里那股陈年染料和霉烂布匹混合的臭味,在寒冷的夜风里也散不去,直往人鼻子里钻。
夜枭先一步到了,像片叶子似的贴在井口旁那截半倒的土墙阴影里,看见赵煜和若卿互相搀扶着从后墙缺口挪进来,他才无声地滑出来,打了个“安全”的手势。
井口就在院子正中,用几块歪斜的青石板半掩着,旁边扔着个破烂的辘轳架子,绳子早就烂没了。离井口七八步远,歪着一间屋顶全塌的土坯房,应该是原来染布干活的地方。
“暗哨清了。”夜枭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远处越来越响的混乱声淹没,“两个,一个在那边房梁残骸后面,一个趴在井沿外侧的草丛里。刚断气不到一刻钟。”
若卿立刻警觉起来,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两个位置:“我们的人还没到接应点。谁清的?”
夜枭摇摇头,眼神里有些别的东西。他引着两人来到井沿边,蹲下身,用匕首柄拨开一丛枯草。下面趴着个人,穿着灰扑扑的短打,像是街面上常见的苦力,但此刻脖颈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着,脸埋在土里。
“看伤口。”夜枭说。
若卿凑近,赵煜也忍着眩晕低头看去。夜枭用匕首小心挑开尸体的后领口。借着远处永丰仓大火映过来的、明明灭灭的红光,能看到死者颈侧有一道极细、极深的切口,几乎看不见血,皮肉向两侧微微翻开,切口边缘光滑得吓人,不像是寻常刀剑留下的。更奇的是,切口附近的皮肤似乎蒙着一层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灰白色,像是瞬间被抽干了生机。
赵煜右手的掌心猛地一烫!是令牌的反应!不是对尸体,而是对那道伤口残留的、极其微弱的某种气息。
“这是……”若卿的指尖悬在伤口上方,没敢触碰,脸色变得极其凝重,“好锋利的刃……这切口,还有这皮肉颜色……”她猛地抬头看向赵煜,“殿下,您当年赐下的那柄‘异刃’,是不是……”
赵煜缓缓点头。真空刃。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概念上的“锋利”,在这个世界具象化后,留下的伤口就该是这样——超越寻常理解的切割,或许还带着一丝湮灭属性的残留。落月动手了,而且就在不久前,清理了他们潜入路径上的障碍。
“不是我们的人。”夜枭补充道,指向另一个方向,“那个在房梁后的,伤口一样。而且,”他顿了顿,“尸体怀里搜出了这个。”他摊开手掌,掌心是几枚边缘磨得锋利、泛着幽蓝光泽的铜钱,还有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气味刺鼻的黑色粉末。“像是江湖下九流踩盘子用的家伙,但更毒。应该是周衡放在外围的暗桩。”
落月不仅清了暗哨,还搜了身,留下了这些战利品?不,更像是……她在用这种方式,向可能到来的自己人标示:“此路已通,哨乃敌者”。
“她就在下面,或者刚下去不久。”若卿站起身,目光投向那黑黝黝的井口,里面除了深不见底的黑暗,还有一股更难闻的、混合着土腥、铁锈和隐隐血腥味的阴冷气息涌上来。“她在给我们开路。”
赵煜看着那井口,胃里因为高烧和药力翻腾得更厉害了。他知道必须下去,但身体每一处都在尖叫着抗拒。他咬紧牙关,试图凝聚一丝力气。
若卿已经解下了背着的装备包,快速从里面拿出几盘看起来陈旧但结实的绳索,还有几个带着钩子的金属扣。她动作麻利地将绳索一端牢牢系在井边那截还算坚固的石桩上,试了试力道,然后看向夜枭:“我先下?”
“一起。”赵煜打断她,声音沙哑但坚决,“我缓过来了点,能自己下。你在中间,夜枭殿后。”他不能让若卿独自先面对井下未知的情况,也不能让自己成为最后一个、可能拖累全队的人。
若卿看了他一眼,没再坚持,只是将一副手套和一根短木棍递给他:“手套防滑,木棍卡在井壁缝隙借力,省着点腰劲。”她又检查了一下赵煜腰间的包扎,绷带没再渗血,但周围的皮肤烫得吓人。
准备妥当,夜枭第一个滑入井口,他没用绳索,双脚交替蹬着井壁凹陷处,几下就消失在黑暗中,只有极轻微的摩擦声传来,很快也听不见了。
赵煜将木棍咬在嘴里,戴上手套,抓住绳索。粗糙的麻绳磨过掌心,传来的刺痛反而让他精神一振。他学着夜枭的样子,脚踩井壁,一点一点向下滑去。若卿紧随在他上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既能随时照应,又不会干扰他。
井很深,越往下,那股阴冷腥臭的气味越浓,还夹杂着一丝淡淡的、像是很多种草药和金属混合烧灼后的怪味。井壁湿滑,长满滑腻的苔藓,有些地方砖石松动,踩上去簌簌掉土。赵煜全凭一股意志力撑着,腰间的伤随着每一次用力传来撕裂般的痛楚,汗水混着井壁的冷凝水浸透了内衣,冰冷粘腻地贴在身上。
下降了大概三四丈,脚下突然一空!不是到底了,而是井壁在这里向内凹陷,形成了一个不大的横向洞口。夜枭的身影就在洞口边,伸手接应。
赵煜被他拉进洞口,脚下一软,差点跪倒,连忙用木棍撑住。洞里比井底稍干,但空气更加污浊,那股混合了血腥和焦糊的怪味几乎凝成实质,钻进鼻子让人头晕。洞壁是粗糙的土层,有明显的人工挖掘痕迹,延伸向黑暗深处,只有很远处隐约有一点极其微弱、摇曳不定的暗红色光晕,像是地狱入口的烛火。
若卿也轻盈地落下,迅速收起绳索盘好。她蹲下身,用手指抹了一下洞壁某处,指尖沾上一点暗红色的、尚未完全干涸的黏腻。“血,很新。”她低声道,然后从装备包里摸出一个小小的扁铁盒,打开,里面是些灰白色的粉末。她将粉末轻轻撒在那血迹上,粉末迅速吸收了水分,颜色变得深暗。“不超过一个时辰。”
落月留下的?还是其他人?
夜枭已经朝那暗红光晕的方向摸了过去,身影很快融入通道的阴影。赵煜和若卿跟上,脚步声在狭窄的土洞里被放得很大,他们尽量放轻,但赵煜虚浮的脚步还是不免发出沙沙的拖沓声。
通道并不长,走了约莫二十几步,前面出现了一个向下的陡坡,坡底隐约有更大的空间和更多的人为光亮。夜枭停在坡顶一块凸出的岩石后,朝他们打了个“止步、噤声”的手势。
赵煜和若卿屏息靠近,伏在岩石边缘向下望去。
下面是一个巨大的天然溶洞改造的空间,比之前文仲那个观测点大了十倍不止。洞顶高悬,倒垂着狰狞的钟乳石。最引人注目的是溶洞中央,一个直径至少三丈的池子,里面灌满了暗红色、粘稠得如同胶质的液体,在周围火把和地面上一些嵌着的、散发着暗红光芒的矿石映照下,泛着令人作呕的光泽——血池。
血池周围,均匀矗立着九根粗大的石柱,每根柱子上都用铁链绑着一个人,有男有女,衣衫褴褛,都低垂着头,生死不知。血池正上方约五丈高的洞顶,倒悬着一块巨大的、形状不规则的暗银色晶石,约莫水缸大小,晶石内部似乎有浓稠的黑色絮状物在缓缓蠕动,像是有生命一般,与下方血池的液体隐隐呼应。
溶洞内人影绰绰。大约二三十个眼神呆滞、动作略显僵硬的灰衣人在四处走动,搬运着一些箱子和桶。靠近血池东侧的一个石台上,盘坐着五个身穿黑袍、脸覆面具的人,他们围成一个圈,中间的地面上刻满了复杂的凹槽,与血池相连,似乎在维持或引导着什么。更远处,溶洞的东南角,有一扇看起来极其厚重的包铁木门,紧紧关闭。
而夜枭所指的关键——溶洞穹顶正中央,倒悬晶石的正上方,岩壁里确实嵌着一截不起眼的、锈迹斑斑的铜锥,只有半尺长,在暗红光芒下几乎难以辨认。
他们的位置在溶洞西北侧的一个较高平台上,平台边缘有简陋的栏杆和向下延伸的石阶,似乎是个观察或监工的位置。平台下方,通往溶洞底部的石阶口,守着两个灰衣人。
“守卫比预想的密,”夜枭的声音细若蚊蚋,“灰衣人三十七,黑袍五,东南铁门内气息不明,至少还有四个。血池边的气……蚀力很浓,待久了难受。”
赵煜也感觉到了。右掌的令牌一直在持续发烫,到了这里更是像握着一块火炭,而那倒悬的晶石方向传来的阴冷、狂躁、充满侵蚀性的感觉,即使隔着这么远,也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恶心感一阵阵上涌。他勉强压下不适,目光在溶洞内搜寻。
他在找落月。但下面的人要么是呆滞的灰衣人,要么是特征明显的黑袍人,没有看到疑似落月的身影。她易容成了谁?还是藏在某个更隐蔽的角落?
就在这时,若卿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指向他们所在平台下方不远处的阴影角落。那里堆着几个空木桶和散乱的麻袋,看似杂物,但若卿的手指在平台上比划了一个极小的弧形——那是丽春院刺客之间表示“安全、已清理”的隐秘标记,通常刻在不起眼处。
落月真的在这里,而且已经为他们预先清理并标记了这个相对安全的观察点。
“怎么下去?”赵煜用口型问。石阶口有守卫,直接下去会被发现。
夜枭指了指平台侧后方。那里有一段坍塌形成的陡坡,碎石和泥土堆积,勉强可以攀爬下去,但会直接下到溶洞边缘一堆堆放木料和矿石的杂物区,距离血池和黑袍人所在的石台更远,但离那扇紧闭的东南铁门稍近一些。
“杂物区有遮挡,但过去三十步无掩体,会被石台上的人看见。”夜枭分析,“需要引开他们注意力,哪怕几息。”
赵煜看向若卿。若卿会意,再次打开装备包。这次她摸出的不是地图或工具,而是一个用层层油纸和蜡封裹着的小包。她小心地剥开,里面是几块黑乎乎、疙疙瘩瘩、像干泥巴又像陈旧蜂巢的东西,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类似腐败香料和动物腺体混合的刺鼻气味。
“这是什么?”赵煜皱眉,这味道比井下的气味还冲。
“南疆深山采到的‘鬼面蕈’干块,混了烈性山椒和几种刺激野兽的腺体粉末。”若卿低声道,语气平淡得像在介绍调料,“点燃后烟雾极大,气味极其辛辣刺鼻,能让人涕泪横流,短暂目眩。原本是山里猎户驱赶大型猛兽或制造混乱逃命用的偏门货。丽春院早年收来研究过,一直没派上用场。”她说着,掰下一小块,只有拇指指甲盖大,“这点量,烧不了多久,烟雾范围也有限,但突然在那边,”她指了指杂物区斜对面、靠近血池另一侧的几口大缸,“烧起来,应该能吸引那些黑袍人看一眼。”
机会或许只有两三息。但足够了。
“我去点火。”夜枭伸手。
若卿却摇头,从包里又拿出一个巴掌大的、锈迹斑斑的扁铜盒,打开,里面是火绒和一块小小的燧石。“这个我来。殿下,夜枭,你们看我信号,烟雾一起,立刻从这边下去,潜到那堆木料后面。”她指向预定路线,“我会从另一边绕下去,设法靠近那扇铁门看看。如果‘鹞子’在里面给我们留了门,或许能从那里接近祭坛背后。”
计划粗糙,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夜枭点头,重新检查了一下“磨损的钩爪”和绳索,目光锁定了穹顶那截铜锥。赵煜则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感受着掌心令牌的灼热,尝试调动那微弱却纯净的星力,以备不时之需。
若卿将那一小块“鬼面蕈”混合物用一点油纸包好,系在一根细铁丝上,做成一个简易的延时引燃装置。她示意赵煜和夜枭做好准备,自己则像一只灵猫般,借着平台的阴影和石柱的遮挡,悄无声息地向平台的另一侧,也就是更靠近血池和大缸的方向潜去。
她的动作专业而高效,每一步都精确地落在阴影或视觉死角里,移动时几乎没有任何声息。赵煜看着她的背影,再次清晰地认识到,这位“林副统领”在战场潜行与渗透方面的造诣,绝不逊于任何精锐斥候。
时间在高度紧张的等待中缓慢流逝。溶洞下方,黑袍人依旧围坐,灰衣人还在麻木地搬运。血池表面偶尔冒起一个粘稠的气泡,破裂时发出轻微的“噗”声,在寂静的溶洞里显得格外瘆人。倒悬的晶石里,那些黑色絮状物蠕动的速度似乎加快了些。
突然,血池斜对面、那几口大缸附近的阴影里,猛地窜起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带着刺鼻辛辣味的灰白色烟雾!烟雾翻滚着迅速扩散,瞬间就笼罩了那几口大缸和旁边一小片区域。
石台上的五个黑袍人几乎同时转头,面具下的目光射向烟雾腾起之处。两个离得近的灰衣人也停下了脚步,呆滞地看向那边。
就是现在!
夜枭如一道黑色闪电,从平台侧后方那陡坡疾掠而下,脚步在碎石泥土上几点,便已无声落在下方杂物区的阴影里。赵煜紧随其后,动作远不如夜枭轻盈,甚至有些踉跄,但他咬着牙,手脚并用,也勉强滑下了陡坡,躲到了那堆高大的木料后面,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
两人刚刚藏好,就听见石台方向传来一个黑袍人嘶哑难听的低吼:“怎么回事?!去两个人看看!”
两个灰衣人迈着僵硬的步子,朝烟雾区域走去。
而此刻,若卿的身影已经出现在溶洞另一侧,紧贴着冰冷的石壁,正快速而隐蔽地朝着那扇厚重的东南铁门移动。她的身影在跳跃的火光下拉长又缩短,巧妙地利用着每一处凸起的岩石和堆积的物资作为掩护。
赵煜的目光则紧紧追随着夜枭。夜枭借着杂物和阴影的掩护,已经如同壁虎般,沿着溶洞边缘嶙峋的岩壁,向着血池和倒悬晶石的正下方区域迂回靠近。他的目标是那附近一根特别粗大、表面凹凸不平的石柱,从那里,或许能用钩爪尝试攀上穹顶。
一切都按着危险的计划进行。然而,就在夜枭即将接近那根石柱时,异变陡生!
“砰!”
一声并不响亮、但异常沉闷的撞击声,突然从那扇紧闭的东南铁门内传来!像是有什么重物砸在了门板上。
紧接着,铁门内传来了压抑的、混乱的声响,有金属碰撞,有急促的脚步,还有一声极短促、像是被捂住了嘴的闷哼!
这声音在原本只有单调搬运声和血池冒泡声的溶洞里,显得格外突兀!
石台上,那五个黑袍人猛地全部站了起来!连走向烟雾区的两个灰衣人也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铁门。
“里面?!”一个黑袍人惊怒道。
“不对……守卫没发信号……”另一个黑袍人声音带着疑虑。
第三个黑袍人反应最快,厉声道:“丙七、丙九,你们留下看守祭坛!其他人,跟我进去看看!可能有老鼠钻进去了!”
立刻,两个黑袍人重新在石台边坐下,目光警惕地扫视溶洞。另外三个黑袍人则带着七八个灰衣人,快步走向东南铁门。其中一人掏出一把奇形钥匙,插入门上的大锁。
机会!黑袍人分散了!而且铁门内的混乱……
赵煜心脏狂跳,一个念头闪过——是落月!她在铁门里面制造了动静!是为了配合他们,还是她自己也遇到了麻烦?
夜枭显然也意识到了。就在三个黑袍人带着灰衣人走向铁门、背对祭坛的刹那,他动了!身影从藏身的阴影里激射而出,目标直指那根预定的石柱!速度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淡淡的残影!
守在石台边的两个黑袍人注意力也被铁门方向的动静吸引了一瞬,等他们察觉到侧面风声不对,猛地转头时,夜枭已经如同猿猴般攀上了石柱的中段!
“敌袭——!”一个黑袍人发出刺耳的尖啸,袖中滑出两柄漆黑的短刺,就要扑向石柱。
另一个黑袍人则双手迅速结出一个古怪的手印,口中念念有词,一股阴寒的、带着强烈侵蚀意味的波动,开始在他周身汇聚,目标直指正在攀爬的夜枭!
蚀力攻击!
赵煜看得目眦欲裂。夜枭身处半空,无处借力躲闪!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
一道细微得几乎听不见的破空声,从血池西侧一堆半人高的矿石后面响起!
一点幽蓝色的寒芒,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划破溶洞内暗红的光线,精准无比地没入了那个正在结印的黑袍人的后颈!
黑袍人身体猛地一僵,结印的手势顿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然后向前扑倒,手中凝聚的阴寒蚀力骤然溃散。
矿石堆后,一个穿着普通灰衣工匠服饰、脸上沾满煤灰的矮小身影,缓缓站直。她抬手,抹了一把脸,煤灰下露出一双冰冷如星的眼眸,正是不知何时潜入此处、并一直潜伏等待时机的——落月。
她手中,正握着那柄剑刃带着奇异微光纹路的匕首。真空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