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略一沉吟,补充道,语气带着彻骨的寒意:“记住,用‘六百里加急’!”
话音一落,立刻有属官领命而去。
顿了片刻,朱定耀的声音愈发冰寒刺骨:“府库里的余财,不必再省了。
这些时日,给本王把那些苗兵喂饱,武装到牙齿,以备——不时之需!”
当年岷藩一个失势的广通王,其手下都能自称“蒙王”,征集三万苗兵,攻破卫所。
如今他这正牌亲王,若真被逼到绝境,难道还凑不出一支敢战之兵?
至于准备做什么?
朱定耀缓缓站起身,接过侍从递来的干净手巾,面无表情地擦拭着手上沾染的、属于亲族的鲜血。
动作缓慢而用力,仿佛要搓掉一层皮。
——若是连身家性命都快要保不住了,哪个亲王,能忍住不在夜深人静时,想一想当年北平府那位“靖难”的成祖故事呢?
他神情阴郁地走出了这片修罗场般的庭院,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紧闭双眼,
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血腥味的空气,强行按捺下眼中翻腾的、混杂着犹疑与疯狂的火焰。
王城之外,归途之中。
朱希忠一行离去时,并未受到任何阻拦。他一边与儿子说着话,一边打出隐秘的手势。
霎时间,如同变戏法一般,原本把持着各处殿门、城门、城楼的锦衣卫,
如同退潮的海水般,从各个角落悄无声息地涌出,迅速归列,汇入朱希忠的身后。
飞鱼服汇聚成一片移动的玄色海洋,绣春刀在黯淡天光下反射着冷冽的寒芒。
队伍煊赫,无声却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压。
朱希忠接过儿子递来的干净手巾,仔细擦了擦嘴角,瞥见儿子眼中的忧虑与不解,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成祖故事?” 他轻哼一声,
“你真当如今湖广上下,从巡抚到州县,都是死人不成?”
既然敢如此逼迫岷王,他自然是做好了万全准备,布下了后手,根本不怕对方狗急跳墙。
再者,成国公府的爵位本就是跟着成祖靖难得来的,他最清楚成祖是何等雄才大略、心狠手辣的人物——这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效仿的!
若这位岷王真敢异动,那才是正中下怀,正好给了朝廷将其连根拔起的绝佳借口!
朱时泰向来对父亲唯命是从,但此刻关乎家族存亡,他仍是难以安心,忍不住再次开口提醒,声音带着恳切:
“爹,儿子明白您的布局。可……可这毕竟是宗室,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我们奉旨行事,只尽本分就好,何苦将事情做绝,不留丝毫余地?
这般卖力,我们成国公府……未必扛得住日后汹涌而来的反噬啊……”
宗室,是一个庞大的利益共同体。内部纵有龃龉,对外却往往同气连枝。
若父亲做得太过火,引得天下宗室物议沸腾,群起而攻之,即便陛下有心维护,又能维护到几时?
想想当年岷简王朱膺鉟,仅因私怨,便能一封奏疏将武冈知州刘逊构陷下狱。
随后户科给事中庞泮、监察御史刘绅等六十余名言官联名上奏陈情,结果全部被投入诏狱,
造成六科衙门为之一空的“署空”大案!宗室的影响力与反扑之力,可见一斑!
即便当今陛下愿意力保成国公府,可陛下能保他们一世吗?
将来新君登基,谁能禁得住那些皇亲国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耳边吹风?
朱希忠看着儿子脸上真切的担忧,突然笑了笑。
这傻小子,眼见自己时日无多,终于也开始学着思考这些错综复杂的政事了。
他难得没有露出嫌弃的神色,反而神情一肃,认真地反问道:
“你以为,陛下为何一定要我亲自来湖广?”
朱时泰不假思索:“这还用说?当时叔父(朱希孝)尚在南直隶未归,抽不开身。
而爹您身为锦衣卫指挥使、世袭国公、当朝太师,位高权重,威望素着!
火烧钦差这等动摇国本的大案,自然非您这等擎天玉柱出面不可!陛下这是信重……”
他说到一半,看着父亲深邃的目光,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自己也陷入了沉默。
是啊,非父亲这等人物不可。
那么,陛下和中枢,究竟是希望父亲来“办”一件什么事呢?
答案,似乎已经呼之欲出。
只是他此前不愿,或者说不敢,去深思罢了。
朱希忠满意地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欣慰,随即化为看透世情的沧桑,他意味深长地道:
“所以,不是我想不想留余地!
而是中枢不想留!是皇帝跟内阁,不想留!”
“他们想借这把火,烧掉湖广的沉疴积弊!
他们想做的事,只有我朱希忠能替他们办得干净利落!
他们想杀的人,只有我朱希忠敢杀,也能杀!”
“火烧钦差,不过是一个引子,一个再好不过的由头罢了!咳咳……!”
说到激动处,他又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连忙用袖子捂住嘴,生怕病气过给儿子。
缓过气来,他继续低声道,声音虽弱,却字字千钧:“内阁……咳……内阁想清丈田亩,
想抑制兼并,眼巴巴等着我借着查案的名义,将湖广各地冒头的大户、官绅,狠狠地犁一遍!
所以这些时日,我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阻碍此事的人!”
“陛下想整顿宗室,削减禄米,规范藩禁!
所以邬景和来了!
他如今就在武昌府等着,等我这里撕开第一个血淋淋的口子!
这才有了今日岷王府之行!”
“你还想着不得罪人,左右逢源?” 朱希忠盯着儿子,目光锐利如鹰,
“记住为父的话:在这种旋涡里,一意孤行,好过首鼠两端!
前者看似绝情,或可因其‘有用’而留下一线生机;
后者摇摆不定,则必是取死之道!”
朱时泰越听,心中越是冰凉,也越是沉默。
他仿佛能看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随着父亲的话语缓缓收紧,而父亲,正置身于网中最危险的中心。
突然间,他福至心灵,想明白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心中仿佛瞬间被挖空了一块。
他猛地看向轮椅上形容枯槁的父亲,面上露出难以言喻的哀戚之色,声音颤抖:
“爹……陛下和内阁……他们是不是……根本没打算让您活着回京?”
他蹲下身,紧紧抓住父亲冰冷的手,喃喃重复着,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薄情至此……薄情至此啊……”
对宗室举起屠刀,将地方豪强犁庭扫穴,这是要得罪全天下的既得利益者!
内阁和皇帝要下这么狠的手,必然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事后,总需要一个足够分量的人,出来承担这滔天的怒火与骂名……
一瞬间,朱时泰感觉自己长大了许多,也明白了许多以往浑浑噩噩从未想过的问题。
但明白得越多,他心中就越是悲凉。
成国公府如此早地站在陛下一边,陛下能坐稳皇位,也少不了他们的鼎力支持!
锦衣卫上下对皇帝忠心耿耿,叔父朱希孝更是屡次出生入死!
难道最终换来的,就是这样一个兔死狗烹的下场吗?!
朱希忠看着儿子真情流露的悲伤,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他伸出枯瘦的手,轻轻放在朱时泰的头顶,像小时候那样揉了揉,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这小子,蠢是蠢了点,但这份赤子之心,这份对父亲的依恋,总算没白费自己一片苦心。
带他来湖广,经历这最后一课,值了。
他揉弄了一会儿子的头发,收敛笑意,神情变得无比认真,甚至带着一种释然与决绝,一字一句地道:
“不。是你想错了。”
“是我,主动向陛下,求来的这趟差事。”
朱时泰猛地抬头,愕然地看着父亲,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爹……您说什么?主动请求?!”
不是陛下逼迫?
不是中枢算计?
而是父亲……自己求死?
朱希忠目光平静,继续道:“放眼朝堂,能做这把刀的人,并非只有我一个。
致仕的徐阶,不好用吗?
再次,还有高拱、张四维可以推出来顶罪。
即便是其他几家国公,也未尝不可驱使。”
他凝视着儿子的眼睛,再次清晰地重复,仿佛要将这句话刻入他的灵魂:“是我,主动求请陛下的。”
朱时泰彻底沉默下来,大脑一片混乱。
父亲又说这些他听不懂的话了。
但他知道,父亲从不妄言。
他心念电转,试图理解这背后的深意,却依旧如同置身迷雾。
索性,他不再猜测,直接开口,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爹,孩儿愚钝,请您明示。孩儿……想知道。”
朱希忠见儿子终于开始主动探寻这权力场最残酷的真相,眼中欣慰之色更浓。
他点了点头,目光越过儿子的肩膀,望向北方京城的方向,声音变得飘忽而轻柔,仿佛在诉说一个遥远的梦:
“陛下曾私下允诺……事成之后,追封我为……王爵。”
王爵?!
朱时泰浑身一震,瞳孔骤缩!
这简直是武人极致的荣宠,国朝开国以来,异姓封王者,屈指可数!这是何等殊荣!
然而,震惊过后,一股更深的悲凉迅速淹没了他。
如此殊荣,难怪能驱使一生都在为家族荣耀和延续而殚精竭虑的父亲,甘愿行此飞蛾扑火之事。
这或许……也算是一种得偿所愿了吧?
本是光耀门楣的天大喜事,可朱时泰脸上的悲戚却丝毫未减,神色复杂到了极点。
他想挤出一个笑容恭喜父亲,可一想到这“王爵”背后需要付出的代价,那笑容便僵在脸上,比哭还难看。
他最终只是低下头,声音低落:
“父亲若能得追封王爵,自然是……天大的喜事。”
“可是……可是孩儿无能,游手好闲,文不成武不就,只会吃喝玩乐。
没了您在……我……我恐怕连这成国公府的招牌都撑不起来,更遑论守住这泼天的殊荣……”
朱希忠不用看,也能想象出儿子此刻的表情。
他失笑地摇了摇头,语气带着看透一切的淡然。
“我自然知道你撑不住。莫说是你,便是你叔父希孝,他也撑不住这般局面。”
“非皇亲而封王,纵是追封,也难免树大招风,引人攻讦。
历代以来,被事后褫夺追封者,还少吗?
不过是镜花水月,空中楼阁罢了。”
他转过头,苍老的手紧紧捏了捏儿子的手,脸上露出一丝真正属于父亲的、带着些许得意与无限慈爱的笑容:
“所以啊……傻孩子,我拒绝了。”
“我用这个追封王爵的条件,向陛下……给你换了一个实实在在的爵位。”
话音刚落,朱时泰如遭雷击,瞬间呆愣当场,张着嘴,手足无措地看着父亲,
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位执掌锦衣卫、令朝野敬畏的父亲。
“父亲……您……”
他喉咙哽咽,说不出完整的话。
朱希忠打断了他,语气平静得像是在安排一件寻常家事:
“早年我就一直在想,成国公府执掌锦衣卫,身处权力旋涡中心,非大智大勇、心思缜密者不能胜任。
你性情率真,能力不足,让你袭承这国公之位,执掌锦衣卫,非但不是福气,反而是取祸之道。”
“但若贸然上奏,请求褫夺你的世子之位……且不说陛下会不会允准,会不会引来猜忌。
爹更怕的,是你会因此怨恨为父,与府上亲族离心离德,兄弟阋墙啊……”
他顿了顿,拉着儿子的手,眼中满是释然与欣慰,“如今,借着这个机会,能为你谋一条更适合你的路,为父……虽死无憾矣。”
“你志不在朝堂诡谲,不喜中枢倾轧,为父便奏请陛下,将这个‘另起炉灶’的机会给了你。
至于成国公府的传承与锦衣卫的担子,我……已另有安排。”
“这位陛下的性子,为父看得明白。
你最好的去处,不在京城,而在那万里海疆!
开府建牙,世镇一方,扬帆出海,劫掠……不,是经营海外!
天高皇帝远,任由你在外面,按照你自己的性子,作威作福去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