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即关切道:“如此说来,岳阳王府上下涉及谋逆大罪,便是证据确凿,可以定案了?”
海瑞与栗在庭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以问代答:“不知驸马都尉准备如何处置?”
陛下特意让这位宗人府掌事前来,核心目的之一,便是处置涉案宗室。
由他这位年高德劭、又无子嗣牵绊的皇亲来动手,远比他们这些外臣更为合适,也能在一定程度上缓和宗室内部的反弹。
邬景和对此早有腹稿,闻言立刻起身:“既然证据确凿,本官即刻动身,亲往岳州府处置岳阳王府一案。”
他正要转身离去,又似想起什么,停下脚步,回身向两人提前通气,也算是一种解释:
“按临行前陛下的意思,涉案宗室,辅国中尉及以上者,查实后不必另行上奏,可直接赐死。
镇国中尉等,视情节轻重,亦从严处置。”
他语气稍缓:“至于奉国中尉及以下,以及未涉案的郡君、县君、乡君等女眷,便不要再行株连了。
王府名下的田庄、产业,我会派人暂时收归内府,转为皇庄、皇产管理。”
明太祖初定封爵之制,郡王诸子授镇国将军,孙授辅国将军,曾孙授奉国将军。
岳阳王府历经“均”、“荣”、“显”、“英”数代,早已衰落,宗室封爵大多已跌至奉国将军,连镇国中尉都寥寥无几。
再往下未有封号的,多是远支旁系,放他们一马,也算是陛下彰显“仁德”之心。
当然,具体是否处置,仍需视其是否参与逆案而定。
海瑞与栗在庭心中明白,邬景和此言只是告知,并非商议,便都点了点头,未做表态。
栗在庭却心中微动。
收归田产产业在意料之中——司礼监太监孙隆巴巴地跟着钦差队伍前来,总不可能是专门来端茶送水的。
他留意的是那句“不要再行株连”……
陛下特意为这些偏系宗室留下活路,恐怕不仅仅是施恩那么简单,背后或有更深层的考量。
海瑞没想那么多,略显随意地点了点头:“案情已明,如何处置,驸马都尉依旨行事即可。”
说着,他便将那些盖有湖广按察使司大印、并有几位钦差联合签押的岳阳王府案卷宗,整理好,递到了邬景和面前。
邬景和也不再耽搁,接过那叠决定无数人生死的卷宗,转身大步离去。
海瑞与栗在庭拱手相送。
待邬景和的背影消失在廊庑尽头,两人才收回目光。
栗在庭心中不禁暗叹,成国公朱希忠与这位邬驸马,一个行霹雳手段,一个(即将)显菩萨心肠(至少表面上是),皆非常人胆魄。
眼下仅涉及一两座王府,而湖广宗室何其之多!
据他所知,嘉靖八年时,湖广在册有封号的宗室便有五百八十七人,四十余年过去,如今恐已逾两千之众。
若按陛下“将军封号以上,涉谋逆者赐死”的口谕,此番恐怕要杀掉近三百宗室!
此等杀孽,两位主要执行者,无论初衷为何,恐怕都难逃史笔如刀,难得善终。
嗯,没错,他确信有如此多的宗室牵涉其中!
除了荣王府似乎置身事外,楚、岷、襄、荆、吉各藩,几乎都或多或少,与张楚城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栗在庭正思绪纷飞,海瑞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应凤(栗在庭字),
方才我等商议的,关于三司官吏涉案的后续清查事宜,就劳你多费心了。”
这是邬景和到来前,他们正在讨论的事情。
栗在庭回过神来,立刻收敛心神,正色道:“琼山公(海瑞号)言重了,此乃分内之事,不敢推辞。”
他神色转而凝重,带着几分痛心道:“只是未曾想到,湖广地方吏治,竟已败坏至此。”
上月,他依据巡抚赵贤提供的线索和人手,深入土司地界查访。
靠着赏银开道,总算抓到了一批与土司私下贸易、贩卖违禁物资的商贩,并截获了一批军械。
顺藤摸瓜查下去,与宗室勾结尚在预料之中,更令他心惊的是,湖广地方官吏,尤其是都指挥使司系统,竟也深度参与其中!
甚至有人胆大包天,将朝廷配发的制式军械刮去铭文,转卖给土司!
“难怪去年汪道昆在奏疏中疾呼,湖广匪患屡剿不绝!” 栗在庭愤然道。
海瑞看了他一眼,沉默良久,才语重心长地缓缓道:“应凤,眼下所见,不过是贩卖些铁器兵甲给土司而已。”
“他日你若有机会,去三晋边镇,或是东南海疆看看,便会明白,什么叫做真正的‘官匪一家,病入膏肓’。”
栗在庭闻言,默然不语。
这一趟湖广之行,所见所闻,确实让他这久居京官的御史,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与震撼。
恰在此时,一名小太监轻步走入公堂,躬身禀道:“栗给事中,海御史,前院来了个行迹有些鬼祟的人,
不肯表明身份,只说……与海御史早有约定。”
栗在庭疑惑地看向海瑞。
海瑞挥手让小太监先退下,将方才翻动的卷宗合拢收好,这才抬头迎上栗在庭探询的目光,神色有些微妙:
“是那位武冈王世子,朱企鋀。
此前他曾暗中递话,说是有紧要线索揭发,约在今日。”
“应凤若有兴趣,不妨一同去见见?”
栗在庭沉吟一瞬,拱手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他顿了一下,按捺不住好奇,问道:“却不知这位世子,要揭发的究竟是何等大事?”
海瑞一向肃穆的脸上,此刻也不由得浮现一丝难以言喻的古怪神情,他压低声音道:
“他说……要揭发他的宗叔,东安王朱显梡,曾授意朱英琰谋害张楚城,并在事后,密谋将朱英琰灭口。”
“……”
“所以,依世子所言,当初杀害张楚城的那伙亡命矿贼,其真正的主人,乃是东安王朱显梡?”
海瑞与栗在庭交换了一个眼神,目光重新落回眼前这位口若悬河、神情激动的武冈王世子朱英槱身上。
朱英槱闻言,猛地一拍大腿,仿佛遇到了知音,绘声绘色地道:“海青天明鉴!正是如此!道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那施朝凤本是陕西流放的悍匪,为何千里迢迢跑到湖广来落草?
还不是因为我那好王叔在盗采矿产、蓄养亡命这一道上‘声名远播’!”
“远的不提,就说隆庆三年,徽州那伙无法无天的矿贼,犯下泼天大案后,走投无路,便是连夜潜逃至湖广,寻求我那王叔的庇护!”
他起初还勉强保持着宗室仪态,正襟危坐,说到激动处,身子不自觉地往下滑,整个人几乎瘫靠在椅背上,一副市井说书人的做派。
栗在庭神色一动,追问道:“世子所说的,可是隆庆三年五月,矿贼聚众攻打徽州婺源县,劫掠府库,焚烧官衙的那桩大案?!”
此事他印象极深,彼时他刚入科道为官,听闻如此骇人听闻之事,着实震惊了许久。
尤其是涉案官员的表现:婺源知县李士学纵敌不御;
主簿詹翔骛临阵脱逃,弃府库于不顾;
指挥翟凤翔更是拥兵自重,作壁上观。
虽然后来都受了惩处,但此事始终如一根刺,扎在他心里。
没想到,今日竟在此听到了此案的后续。
朱英槱连连点头,唾沫横飞:“就是这桩案子!
像这样的还多着呢!如今我那王叔身边,不知聚集了多少这等无法无天、暴戾恣睢之徒!”
“寻常人哪有胆量、有能力去谋害钦差?
也只有这等习惯了攻城略地、焚烧官署的穷凶极恶之辈,才敢下此毒手,怕是早就做熟了!”
海瑞突然开口,打断了他滔滔不绝的渲染,单刀直入,语气严肃:“武冈世子,指控亲藩,非同小可。你手中,可有实证?”
他此行不仅代表天子,更代表着都察院与文官体系的体统,办案不能像锦衣卫那般,闻风而动,需得人证物证俱全。
朱英槱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脸上显出几分不悦。
他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能有假?
这分明是不信任他!
他武冈王世子的金字招牌,难道还抵不过几句空口白话?
他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此事在楚王府早已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难道我还会凭空捏造,欺瞒二位天使不成?
线索我已提供,信不信由你们,不妨派人去查个底朝天!”
见海瑞与栗在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并不接话,那目光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朱英槱这才悻悻然地补充道:“据我所知,那伙矿贼中的骨干头目,如今就藏在兴国州、大冶县一带的深山矿洞里!
二位天使不妨立刻遣精干人马前去搜捕!”
他提高了音量,试图增强说服力:“只要抓到人,他们与我王叔是何关系,
临湘县袭击钦差一案是否是他们所为……
凡此种种,二位只需稍加审讯,必能水落石出!”
“兴国州、大冶县……”
海瑞与栗在庭闻言,精神皆是一振!
张楚城一案,台前执行者是岳阳王府的朱英琰;
水路袭击汤宾之事,线索指向岷藩黎山王府;
湖广三司内部的内鬼也在清查之中;
如今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环——那伙直接动手的悍匪——终于露出了踪迹!
若真能借此突破,则湖广钦差遇袭案,便可望彻底厘清!
然而,眼前这位世子的话语有几分可信?
其背后又是否藏着别的图谋?
两人心中同时升起疑虑。
海瑞心念电转,瞥了栗在庭一眼,后者立刻会意,微微颔首,转身快步离去安排人手查探。
海瑞则继续稳住朱英槱,追问道:“那……岳阳王府辅国中尉朱英琰之死,世子也认为是东安王所为?”
朱英槱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脸上堆满了义愤填膺之色,恨声道:“必是此人无疑!
岳阳王府本就是我楚藩分支,向来唯楚王府马首是瞻!
也只有我那王叔,能有这般手段,在戒备森严的王府内,让朱英琰‘被自尽’,还做得如此神不知鬼不觉!”
海瑞已经习惯了这位世子言语间的夸张与想当然,他耐着性子,再次追问核心:“此事关系重大,世子可有……切实的证据?”
朱英槱这次倒是没再抱怨,反而挺直了腰板,昂首道:“证据?此事明摆着,还需要什么旁证!”
海瑞闻言,心中不由暗自摇头,此子果然孟浪轻浮。
原本升起的一丝期望,也淡了下去,看来不过是来捕风捉影,胡乱攀咬。
正当他心生失望之际,却听朱英槱话锋一转,语气变得笃定起来:“不过!
我虽无他杀害朱英琰的直接证据,却有他此前与朱英琰暗中勾结、密谋串通的铁证!
足可证明,张楚城之事,朱英琰不过是台前木偶,真正在幕后操刀的,就是我那王叔朱显梡!”
海瑞心中一惊,神色终于彻底严肃起来:“证据何在?”
朱英槱冷哼一声,脸上带着一种掌握了关键秘密的倨傲:“证据嘛……自然在楚王府内!
请海青天点齐兵马,随我亲往楚王府,我要与朱显梡当面对质!届时,一切自会真相大白!”
海瑞沉吟片刻,目光锐利地审视着朱英槱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
此人虽言行浮夸,但此刻眼神中的急切与某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却不似完全作伪。
他最终做出了决断:
“调兵就不必了。本官随你走一趟楚王府。”
他还是选择了一个相对折中的方案,既表达了重视,也避免了过于兴师动众可能带来的变数。
朱英槱见海瑞答应,顿时喜形于色,连连催促动身。
海瑞也不再耽搁,稍作安排,便随他一同离开了巡抚衙门。
也好,是时候会一会这位湖广宗室领袖,楚藩的实际话事人了。
楚王府,东安王别院。
如果说巡抚衙门因钦差驻跸而门庭若市,那么作为湖广宗室之首的楚王府,
这些时日同样是人流如织,各方势力代表穿梭不息,试图在这滔天巨浪中寻得一叶扁舟。
东安王朱显梡更是疲于应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