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话如同冰水浇头,刚刚升起一丝希望的众人瞬间又堕入冰窟,纷纷跪倒在地,口称“臣等知罪”,连头都不敢抬。
朱蕴桦也随着人群跪下,心中一片冰凉。
然而,孙隆话锋陡然一转:
“然则,当今陛下,仁德宽厚,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体恤宗室血脉相连,不忍大加株连,徒增杀戮!”
“故,特开天恩!岳阳王府谋逆一案,只诛首恶元凶朱英琰(已死)及其核心党羽,余者……免死!”
峰回路转!
堂下众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片刻,随即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感激之声,纷纷叩首:
“陛下仁德!万岁!万岁!万万岁!”“天使高义!我等永世不忘!”
孙隆满意地看着眼前景象,微微颔首,退后一步,将目光投向邬景和。
邬景和这才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死罪虽免,活罪难逃。
岳阳王府上下,所有宗室封号,无论高低,即刻起,一概褫夺!”
他顿了顿,继续宣布:“王府名下所有田庄、茶园、商铺、矿山等产业,悉数抄没,收归内廷掌管。”
此言一出,堂下刚刚升起的喜悦又被冲淡了几分,
但对于刚从鬼门关转了一圈的众人而言,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哪里还敢奢求其他?
只能再度叩首谢恩。
朱蕴桦跪在人群中,低着头,目光却死死盯着自己破旧衣袍下摆的补丁。
封号、田产,对他而言本就是镜花水月,他真正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他咬了咬牙,鼓起平生最大的勇气,将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地问道:
“敢……敢问天使……那……那禄米……可还发放?”
不是他不知死活,非要在这个时候触霉头。
实在是因为,那点本就时常被拖欠的禄米,是他和他一家老小活下去的唯一指望!
什么禁止从事四民之业,什么禁止离开封地,这些规矩在亲王郡王那里或许形同虚设,但落到他们这些底层宗室头上,却被执行得一丝不苟。
他朱蕴桦,除了那点微薄的禄米,再无任何生计来源。
若连这点活命钱都停了,与直接判他死刑有何区别?
他这话声音虽小,但在寂静的宗堂内却格外清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他身上,连端坐上方的邬景和,也投来了审视的目光。
宗堂内陷入一片沉寂,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半晌,邬景和才缓缓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禄米……自然也会一并停发。”
朱蕴桦的心,瞬间沉入了无底深渊。
一股冰冷的绝望攫住了他。
皇帝这哪里是仁慈?
分明是要让他们这些底层宗室自生自灭,活活饿死!
他甚至冒出一个大逆不道的念头:北边的鞑靼……听说不少活不下去的宗室……
就在他万念俱灰之际,邬景和的语调却忽然上扬,带着一种奇特的意味:
“不过嘛……”
“陛下天恩浩荡,仁至义尽,岂会坐视宗亲陷于绝境?自然……还有别的安排。”
他目光扫过堂下这些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未入流宗室,缓缓地,一字一句地抛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即日起,尔等……可自行经商谋生!”
“什么?!”
“经商?!”
宗堂内瞬间一片哗然!所有人都惊呆了,面面相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几位原本噤若寒蝉的奉国中尉也愕然抬头,失声道:“陛下……陛下要放开宗室商禁?!此言当真?!”
朱蕴桦更是目瞪口呆,大脑一片空白。
这简直难以置信!
“宗室禁从四民之业”,这是刻在朱明皇族骨子里的铁律!
比不能随便出城、不能科举做官还要严苛!
本朝可不是前唐,宗室还能出将入相、执掌一方。
士农工商,他们一样都不能碰!
虽说经商之禁在执行上不如前几条严格,但也少有宗室敢明目张胆地涉足。
以前不是没有穷困潦倒的宗室想去摆摊卖草鞋,结果不仅被地方官严词拒绝,皇帝那边虽然表示“同情”,却依旧下旨“严加管束”。
更有那等刻薄的礼部官员,会阴阳怪气地嘲讽:“怎么?想学那织席贩履的刘玄德?莫非觉得我大明江山不稳了?”
就连王府里的县君、乡君们,学了女红想织点绣品补贴家用,都只能偷偷摸摸,假托下人之名出手。
各藩王为此不知上了多少道奏疏恳请放宽,都被礼部一句轻飘飘的“祖宗之法不可易”给顶了回来。
这六个字,他们这些宗室子弟从小听到大,耳朵都快起茧了!
就在这种环境下,皇帝竟然说要开放商禁?!
老朱家……竟出了这样一位“圣君”?!
朱蕴桦感觉自己的心跳得飞快。
邬景和将众人难以置信的表情尽收眼底,不紧不慢地点了点头,确认道:“陛下金口玉言,自然当真。”
但他随即话锋一转,补充了关键的限制:“不过……并非所有行当都可经营。陛下有旨,尔等只能从事——实业!”
“实业?” 朱蕴桦立刻捕捉到这个陌生的词汇,急切追问,
“敢问宗正,何为实业?”
邬景和回忆着离京前皇帝的亲自交代,耐心解释道:“所谓实业,乃是指能产出实在物品的行业。
例如:棉布纺织、丝绸织造、成衣制作、稻谷碾米、油料榨取、造纸、印刷、草席编织、砖瓦石灰烧造等等。凡有实物产出者,皆属此列。”
他语气转为严肃:“至于当铺、钱庄、盐引贩运、漕运关节等虚拟经营或国家专营之业,一律不许尔等染指!
具体哪些可为,哪些不可为,稍后孙公公会给你们一份详细章程。”
不少人闻言,脸上已露出抑制不住的喜色。
他们才不管这政策背后有多少博弈,会触动多少人的利益,又会引来多少言官的弹劾。
对他们而言,能够凭自己的双手挣一口饭吃,不用再仰人鼻息,看人脸色,已是天大的恩典!
但也有人愁眉不展,他们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更无一技之长,即便放开商禁,也不知从何做起。
朱蕴桦却想得更深一层,他强压激动,再次问道:“宗正,这经商……是只能自己亲力亲为,还是可以……盘下作坊,雇佣人手,合伙经营?”
邬景和有些意外地看了这个年轻人一眼,思维倒是活络。
他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自然都可以。陛下意在让尔等自食其力,而非束缚尔等手脚。”
他环视众人,见孙隆微微点头,便示意他继续宣布。
孙隆连忙上前,接过话头,声音也提高了几分:“除了准许尔等自谋生路外,陛下还有天恩浩荡!”
“方才所言,王府田庄产业收归内廷,并非是要将其变卖或是任其荒芜。
陛下圣意,乃是取之于王府,用之于王府!”
他顿了顿,朗声道:“内廷将以此为基础,成立‘岳阳王府实业商行’,兴办各类合乎规定的工坊、产业。”
“尔等可选择受雇于商行,听从差遣,按月领取工钱禄银,虽不比以往禄米丰厚,但足以养家糊口,安稳度日。”
“或者……” 孙隆目光扫过那些眼神中重新燃起希望的宗室,
“若尔等有志自创家业,商行前期可借予些许本钱,支持尔等出去自行打拼。
盈亏自负,若然盈利,只需将利润的三成上交商行即可。”
话音一落,堂下那些早已在贫困线上挣扎多年的底层宗室们,几乎热泪盈眶,纷纷再度叩首,声音哽咽:
“陛下圣德!陛下圣德啊!!”
谁不想生来就锦衣玉食?
谁不想做个逍遥自在的纨绔子弟?
可他们这些远支宗室,空顶着皇族姓氏,却过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日子。
去年寒冬,他们还在哀叹“狐裘不暖锦衾薄”;
今年刚入夏,又遇上“屋漏偏逢连夜雨”。
在这种绝望的境地里,能有一个靠劳动吃饭、安稳度日的盼头,简直就是再造之恩!
更何况,这还是在他们刚刚卷入谋逆大案,本应受到重惩的节骨眼上!
皇帝此举,等于是抄没了直系宗亲霸占的产业,惩戒了为首之人,最后却将恩泽施与了他们这些最底层、最无助的宗室!
一时间,不少人心中甚至闪过一个念头:那惹祸的朱英琰……死得好啊!
往日就是他们这些直系,把持王府所有好处,连口汤都不分给他们这些旁支。
如今收归皇帝,反而让他们有了条活路!
这难道不是……某种程度上的“一视同仁”了吗?
几位尚有封号的宗室慢了半拍,也赶紧跟着下拜,只是眼神闪烁,不知心中作何感想。
朱蕴桦则埋头深思,这“王府实业商行”,不就相当于皇帝控制的“王商”了吗?
不过……他旋即恍然,难怪钦差们要拿着谋逆案大做文章,找各大王府的麻烦。
若不如此,又如何能名正言顺地将王府积累的庞大产业收归“皇有”,
并以此为基础,来收买、安置他们这些数量庞大的底层宗室?
只有将那些盘踞顶层的直系宗亲势力彻底打掉,各大王府才能顺利地“改制”成由皇帝直接或间接控制的“皇有商行”啊!
“真是……好圣君啊!” 朱蕴桦在心中默默感叹。
如果选择自己出去单干,那他是不是也能当个“掌柜”了?
应该……能赚到钱吧?
他真的太需要一件没有补丁的新衣服了。
有人唱红脸施恩,自然就有人要唱白脸立威。
无论是将王府产业收归皇有,还是对底层宗室推行新政,
都需要敲打那些盘踞在上层的亲王、郡王,让他们认清形势,乖乖配合。
然而,并非所有宗室高层都愿意顺从。
东安王朱显梡,显然就不是一个容易拿捏的角色。
凭借郡王身份,朱显梡被“请”到巡抚衙门后,并未受到苛待,只是被安置在一间干净敞亮的侧厅等候。
他养气功夫极佳,面对明里暗里的审视目光,始终老神在在,闭目养神,仿佛只是来此喝茶做客。
直到海瑞拿着一叠卷宗,面无表情地走进来,朱显梡才缓缓睁开双眼。
他神色镇定,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率先开口:“海御史亲自相邀,本王二话不说便随你来了这巡抚衙门。
只是至今仍是一头雾水,不知本王……究竟所犯何事?”
他自信手脚干净,钦差至多抓到一些捕风捉影的线索,奈何不了他。
更何况……他心中冷笑,只要荆王府那边的事情一爆发,他就不信这些钦差还敢如此肆无忌惮地对待他这等郡王!
难道就不怕逼反了宗室,天下震动吗?
海瑞在朱显梡对面坐下,将手中卷宗翻开,转了个方向,推到对方面前,自顾自地开口,语气平淡却带着压力:
“此前核查边境走商私贩兵甲与土司夷人,已查明楚藩之中亦有人参与其中。东安王,可知此事?”
审讯需由浅入深,从已有证据处着手,慢慢周旋。
朱显梡微微一愣,他本以为海瑞会直接拿他侄子(指涉案宗室)的事情发难,没想到却先从边贸走私说起。
他略一沉吟,摇了摇头,语气轻松:“楚藩枝繁叶茂,王府十余座,宗亲上千人,本王虽为郡王,又岂能尽知详情?”
海瑞也不争论,只是伸手将卷宗翻到其中一页,指尖点了点某处:
“东安王府,亦牵扯其中。据查,王爷的庶子朱英燧,曾亲自经手过几批货。”
朱显梡忽然笑了,带着几分戏谑:“哦?
若果真如此,海御史应当去传唤朱英燧那不成器的东西来问话才是,为何将本王请到此地?”
海瑞点了点头,语气依旧平稳:“方才已经请了。本官正是从他那里问完话过来。”
朱显梡笑容一僵,沉默下来,别过头去,不再看那卷宗。
海瑞仿佛没看到他的反应,继续抛出下一个问题:“去岁湖广大水,朝廷拨下赈灾银两。
岳阳王府曾找上当时的布政使孙一正,设法将部分官银换成了……这个。”
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枚铜钱,放在桌上。
那铜钱形制粗劣,色泽暗沉,一眼便知是私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