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马自强当年不过考中三甲同进士,不也是上下打点,奋力争取,才得以入选庶吉士,进入储才之地?
大家心里都明白,平日里的乡谊、姻亲关系,在涉及核心权力分配时,分量便要打个折扣。
换了他马自强处在王崇古的位置上,恐怕也难以做出退让。
不过,眼见张四维正在气头上,这些话显然不能说。
马自强只能选择附和,叹息道:“子维(张四维字)兄确是受委屈了。”
他陪着唏嘘一番,而后不着痕迹地将矛头转向他处:“此事终究还得怪中枢决策反复。
既然此前已让子维兄代理杨博公处理阁务,俨然以阁臣相待,何以临阵变卦,另作他选?”
让张四维去怪皇帝、怪朝廷,总比一直盯着自家舅父和乡党内部要好,那才是真正破坏团结。
张四维一听这话,脸上的恼怒竟霎时间收敛得干干净净,显出与方才截然不同的冷静。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低声吟道:
“不涉长安道,焉知行路难。三门扼地轴,九折入云端。”
“水渡那弹楫,霜征但抱鞍。垂堂宁可冒,风举羡鹏翰。”
马自强听得入神,下意识拊掌轻赞:“好诗!”
此诗引经据典(“弹楫”用祖逖中流击楫典故,“垂堂”用司马相如谏猎书典),
意象雄浑(地轴、云端、鹏翰),格调高远,可谓独抒胸臆,深造自得。
诗中透出的仕途艰辛、前路坎坷以及苦闷心境,跃然纸上,显然是张四维近日仕途受挫后的有感而发。
张四维却摇了摇头,将话题拉回现实,接上马自强方才的话头:“陛下肩负天下,着眼的是九州全局。
内阁之中,谁进谁退,自有其通盘考量,非你我能妄加置喙。”
挫折,似乎让这位往日略显张扬的晋党领袖,多了几分沉潜与谨慎。
从先前经筵日讲时忍不住当面顶撞皇帝失礼,到如今即便在私下场合,言辞也收敛了许多。
马自强仍在回味那首诗,除了失意,他更品出了其中隐含的、坚定不移要登临权力顶峰的志向。
心中不由暗叹:有这份执念在,也难怪他不惜冒着触怒皇帝的风险,也要将那份关于宗室改制的奏议给硬生生挡了回去。
他斟酌一番,将话题引回今日的正事,看似随意地提起:“陛下圣心独断,高瞻远瞩,自然非臣下所能揣度。
所虑者,是朝中有奸佞小人,陛下平日听惯了顺耳之言,久而久之,恐难听进逆耳忠言。”
他顿了顿,切入核心:“尤其今日,关于宗室改制的提议,未能如陛下所愿,被部议驳回。
只怕……会有小人在陛下面前进谗言,中伤我辈。”
马自强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满。
毕竟,驳回皇帝看重的事务,风险不小。
当时他为了维护与张四维的团结,附议了否决的意见,此刻自然想探探张四维的底牌和后续打算。
张四维对马自强话中的试探心知肚明。
若是放在以往,他或许会含糊其辞,敷衍过去。
但经历了最近的挫折,他似乎从皇帝身上悟到了一些东西——对待核心党羽,或许该有更坦诚的态度。
他看向马自强,语气极为诚恳:“体乾不必过虑。陛下仁德明睿,自有识人之明,当不受宵小谗言所惑。”
“陛下自登极以来,知人善任,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无论是对徐华亭(徐阶)、高新郑(高拱),还是对我那舅父,皆是用人不疑,既用其长,亦容其短。”
他言下之意是,连徐阶、高拱那般人物都能善始善终,他们这点“小事”,皇帝岂会揪住不放?
经过几次交锋,张四维自觉已摸清了这位少年天子的几分脾性。
他舅父王崇古为何能入阁?
根本原因在于皇帝需要借助王崇古整顿兵备,强化京营!
这里有个“轻重”问题,有个“用处”问题。
只要他张四维对皇帝、对朝廷还有大用,皇帝就不会因一时喜怒而轻易动他,更不会轻易被所谓的“小人”影响判断。
他张四维若是不偶尔闹点脾气,显示一下自己的存在感和不可或缺性,皇帝恐怕真会觉得他无足轻重,可以随意拿捏。
要知道,他才是晋商集团在朝中的总代言人,是协调整个山陕商帮利益的“大掌柜”!
这一点,即便是已入内阁的舅父王崇古也无法完全取代!
他父亲张允龄、叔父张遐龄皆是名震一方的大盐商;
母族背后是沈江等晋商巨擘;
妻族王家(岳父王恩、妻兄王诲)同样是家财万贯。
这还仅是直系亲属。再看姻亲网络:二弟张四端娶的是商人李季之女,五弟先娶商人王寅之女,后续弦又是商人范世逵之女。
至于好友、同窗、发小,如富商韩玻之子、高拱门生韩楫,与他“离经考业,朝夕亹亹”;
巨富徐经是他的总角之交,“自余为诸生,与公子(徐)经游”
……
这张庞大的关系网,织就了他在晋商中无人能及的号召力。
解池的盐,潞安府的绸,晋南的煤,雁北的马,大同的茶……
整个三晋乃至关联地区的重大商贸活动,许多都需要经过他的协调运作。
乃至官方背景的富国、丰国、大通、润国、益国五个大型冶铁所,每年产出的大量铁课,
也往往先由他主持在各大商帮间进行利益分配,然后才轮到朝廷按份额收缴。
可以说,与蒙古鞑靼部(俺答汗)的边境互市,没有他张四维点头认可,就很难顺利开展!
他手握如此分量的经济资源和政治能量,与皇帝在具体政务上稍有“拉扯”,在张四维看来,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
看看那吏部左侍郎申时行。自从他实际掌管吏部事务以来,已经数次玩“朦胧推升”的把戏——
皇帝前脚刚将某个不合心意的官员贬斥到偏远之地,人还没离京,
吏部后脚就发出一道升迁调令,多是调到南直隶等富庶之地“暂避风头”,品级原封不动。
“朦胧推升”向来是文官体系对抗皇帝任性处罚、并借此市恩拉拢人心的常用手段。
首辅张居正为此说过申时行几次,都被他巧妙搪塞过去。
后来皇帝似乎也有所察觉,亲自出面表示不满,让申时行收敛些。
申时行当面满口答应,转过身不还是我行我素?
既然申时行背靠庞大的南直隶士绅集团,有这个底气和皇帝进行某种程度的“博弈”,
那么他张四维,作为晋商晋党的领袖,自然也该享有相应的“待遇”。
只有他不时闹点“别扭”,皇帝才会时刻记起他的重要性和不可替代性,从而在别处给予安抚和补偿。
只有他偶尔“跺跺脚”,晋党内部的官员们才会看清楚,谁才是真正能代表他们利益、有能力与中枢讨价还价的“话事人”。
马自强对张四维这番自信,并未完全认同。
谁还没个揣摩圣意的时候?
表面上看,这位少年天子确实早慧沉稳,似乎不易因个人好恶影响重大决策。
但皇帝终究是皇帝,手握生杀予夺之大权。
若是产生错觉,认为皇帝一定会永远遵循所谓的“规矩”和“理性”,那迟早是要吃大亏的。
不是谁都能拿徐阶、高拱的结局来自比的。
况且,湖广那边宗室无法无天,竟敢谋害钦差,本就引得皇帝怒火中烧,隐忍已久。
如今好不容易酝酿出的宗室改制方案,却在礼部被直接挡回,难保皇帝不会将此暗暗记在心里,盘算着日后如何“清算”。
马自强坚持己见,说得更直白了些:“就怕此事来回讨论,迁延日久,反倒耽搁了处置湖广乱局的正事。”
他这话说得含蓄,实则就是劝张四维见好就收,适可而止。
张四维“嗯”了一声,算是听到了马自强的劝告,态度有所软化。
显然,对这位亲家兼重要政治盟友的意见,他还是能听进去几分。
旋即,他似乎想起什么,又忍不住笑了笑,说了句看似题外的话:“依我看来,湖广那边的事,恐怕没这么快能轻易收场。”
马自强投来探究的目光。
张四维却摇了摇头,不再深谈。
他手握庞大的商业信息网络,消息来源更基层,更广泛,对局势的推演自然也多些旁人不知的线索。
不过,那些都还是未定之数,而且说到底,湖广乱成什么样,暂时也牵扯不到他的核心利益。
他甚至隐隐觉得,湖广的宗室问题闹得越久,越凸显其积重难返,
那么主管宗室事务的礼部,其地位和话语权自然也水涨船高。
这对他而言,未必是坏事。
湖广,长沙府。
长沙作为湖广有数的大府,物阜民丰,吸引了周边众多豪强大户在府城内购置宅邸,既为享乐,也为倚仗府城的权势。
这些富户士绅也分三六九等。底蕴浅薄的,只能举家迁入城中,做个表面光鲜的“城里人”。
而那些根基深厚的,则往往是城内有华宅,城外有良田千顷,甚至建有防御性的田庄坞堡,俨然独立王国。
可惜,近日这群地头蛇遇上了真正的“煞星”。
锦衣卫的缇骑,如同犁地一般,毫不留情地清扫过来。
成国公世子朱时泰今日便亲自带队,刚刚攻破了一处倚仗地形、颇有规模的田庄坞堡。
庄内负隅顽抗的私兵、恶仆被斩杀不少——对于其他或许还能申辩几句的乡绅,或许还有查问余地,
但对于这种明面上是乡贤善人,暗地里却偶尔兼职土匪路霸、杀人越货的豪强,
锦衣卫向来奉行最简单直接的原则:就地格杀,以儆效尤。
朱时泰随意踢开脚边一具碍事的尸体,将沾满泥泞血污的靴底在青石地上用力蹭了蹭。
他面无表情地在弥漫着血腥气的庄子里巡视一圈,检查是否有重要头目成了漏网之鱼。
“大人,这屋里还有个活的!” 一名百户官从一间厢房里拖出一个约莫十三四岁、面色惨白的少年。
朱时泰摆了摆手,语气淡漠:“按老规矩,绞了。”
对付这种没有披甲持械的,他自觉已算“仁慈”,懒得再见血。
刚走出几步,他忽然想起什么,又回头吩咐道:“等等。
话本里常写,这种半大孩子,可能是为了保护更小的弟弟妹妹,才故意暴露自己。
你再带人把刚才那屋子,还有附近,仔细搜搜,墙角地窖都别放过。”
出门在外,代表的是天家威严,老爹朱希忠拼着最后的老脸才给他求来这个历练的机会,他不敢有丝毫大意,只求把事情办得滴水不漏。
好歹不能让老人家临走前,还指着鼻子骂他不成器。
又过了小半日,放任手下锦衣卫们各自搜刮了些浮财入囊——
这几乎是京中贵人外出公干心照不宣的“惯例”之一后,众人才在坞堡外重新整队,准备返回驻地。
朱时泰拍了拍马鞍,正要翻身而上。
忽见一骑快马扬尘而来,马背上的骑士身着飞鱼服,正是他父亲成国公朱希忠身边的近卫。
朱时泰心头莫名一紧,勒住缰绳,高声喝问:“何事如此匆忙?!”
那锦衣卫虽行色匆匆,气息急促,但并未慌乱。
他驰到近前,利落地翻身下马,抱拳急禀:“世子!国公爷命您即刻结束在外清剿,速回长沙府城!”
朱时泰闻言,先是暗暗松了口气——还好,不是老爹突然病重噩耗。
他一边调整马头,一边随口问道:“父亲可说了所为何事?”
那锦衣卫快步贴近朱时泰的马镫,压低声音,语气凝重:
“世子,刚得的紧急消息!荆藩的泰宁王,因恐惧钦差追查,已在王府内……举火自焚了!”
“如今消息传开,整个湖广,无论是官场还是宗藩,皆为之震动,人心惶惶!”
“岷王府、吉王府等,更是蠢蠢欲动,气氛极度紧张!”
“国公爷担忧,有人会因恐惧失去理智,铤而走险,酿成更大祸端!”
荆藩,始于仁宗皇帝第六子,初封于荆州,宣德四年建藩,正统十年移藩至蕲州,百余年来,早已在这片土地上盘根错节,枝繁叶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