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安国王府(原太师府)。
晨曦微熹,薄雾如纱,轻轻笼着这座威严深重的府邸。朱红大门紧闭,门前一对石狮静默矗立,爪下按着象征权力的绣球与幼狮,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凛然。府内,曲径通幽,亭台楼阁在参天古木的掩映下若隐若现,唯有书房所在的主院,早早便透出了灯火的光晕,驱散了黎明前的最后一丝昏暗。
书房内,沉水香在错金博山炉中静静燃烧,青烟笔直,散逸出清冽而凝神的芬芳。紫檀木的巨大书案后,安国王林文渊端坐如山。他身着玄色云纹常服,未着王袍,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案头,奏章堆积如山,几乎将他挺拔的身影淹没。他一手执朱笔,一手按着摊开的奏疏,目光锐利如鹰隼,在字里行间飞速扫过。偶尔,笔尖落下,批下几行铁画银钩的小字,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决定着千里之外城池的兴衰、万民的生计。
眉宇间,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被深邃的专注牢牢压下。窗外的鸟鸣、檐下的风铎,皆被隔绝在这片被国事填满的寂静空间之外。唯有纸张翻动的细微沙沙声,朱笔舔墨的轻微顿挫,以及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交织成这权力中枢特有的韵律。
“王爷。”王府长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边,如同融入阴影的影子。他躬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十二分的恭敬,“户部李尚书、工部张侍郎已在偏厅候见,商议江南运河疏浚款项的最终核定,以及新式龙骨水车在豫州三郡推广的细则。”
林文渊的笔尖在奏疏末尾悬停了一瞬,墨迹在纸面晕开一个微不可察的小点。他并未抬头,只从喉间发出一声极淡的“嗯”,算是知晓。长史心领神会,再次无声地退了出去,仿佛从未出现。
书房内重归寂静。运河疏浚关乎漕运命脉,水车推广系于万顷良田,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要务。林文渊的思绪在繁杂的条目与数字间飞速穿行,权衡利弊,推演得失。他正准备在另一份关于边镇军粮调拨的奏疏上落笔…
“蹬蹬蹬…咯咯咯…”
一串清脆得如同玉珠落盘、又带着孩童特有欢快节奏的小脚丫拍打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毫无预兆地撕裂了书房的凝重空气!像一只莽撞又活泼的小雀儿,扑棱棱地闯入了静谧的深潭。
声音在门外略一停顿,似乎在确认目标。紧接着,“砰!”的一声轻响,书房那扇厚重的紫檀木门被一只白嫩得如同初生莲藕般的小手,用力推开了一道缝隙。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探了进来,乌溜溜的大眼睛像两颗浸在水银里的黑葡萄,带着初生牛犊般的无畏好奇,滴溜溜一转,瞬间就精准无比地锁定了书案后那个如同磐石般的身影。
“爹爹——!”
奶声奶气的呼唤,如同裹了蜜糖的小锤子,带着全然的依赖和毫不掩饰的雀跃,清脆地砸在了这片庄严肃穆的空间里。声音的主人——一个约莫四五岁、梳着两个俏皮花苞头的小女孩,像只发现宝藏的花蝴蝶,张开藕节般的双臂,跌跌撞撞地就朝着那案牍之山后的“宝藏”扑了过去!她身上粉嫩的春衫还沾着清晨花园里沾染的露水气息,混合着淡淡的奶香,瞬间充盈了林文渊的鼻端。
林文渊持笔的手猛地一顿!笔尖的朱砂在奏疏上洇开一小团刺目的红,如同此刻他心中被骤然撞开的柔软。那张素日里如同冰封雪原般沉凝威严的脸上,冰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殆尽,瞬间化为初春暖阳般的柔和与一丝…无可奈何的纵容。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甚至带着点仓促地放下了那支决定着无数人生死的朱笔,仿佛那只是件微不足道的玩具。
刚放下笔,那带着清晨露水与奶香味的、软乎乎的小炮弹已经结结实实地撞进了他怀里,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冲劲儿。两只小胳膊立刻如同藤蔓般,死死搂住了他的脖子,温热的小脸蛋紧紧贴在他微凉的颈侧。
“囡囡,”林文渊的声音低沉下来,是朝堂上衮衮诸公从未听过的温软醇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他稳稳地将女儿林明玥抱坐在自己坚实的大腿上,“怎么跑到爹爹书房来了?娘亲不是说过,爹爹忙的时候,不许来打扰吗?”他用指腹轻轻拂去女儿跑得红扑扑小脸上沾着的一缕细碎草屑。
小丫头仰起头,粉嘟嘟的小嘴立刻委屈地撅了起来,能挂个油瓶。那双酷似其母、清澈见底的大眼睛里瞬间蒙上了一层水汽:“娘亲坏!把囡囡关在院子里玩!囡囡想爹爹了嘛!想得…想得小肚子都咕咕叫了!”她煞有介事地揉了揉自己的小肚子,然后像是想起了更重要的事,小手立刻揪住了林文渊梳理得一丝不苟、此刻却被她蹭得微乱的鬓角,轻轻摇晃着,带着不容拒绝的撒娇,“爹爹抱!抱囡囡骑大马!驾!驾驾!”
那“驾驾”的催促声,清脆又理直气壮,充满了孩童对父亲全然的信任和掌控欲。
林文渊看着女儿亮晶晶、充满期待的眼睛,心底最后那点被国事压出的沉重与肃然,彻底烟消云散。堂堂安国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握乾坤的国之柱石,此刻只能认命地弯下挺直的腰背,小心翼翼地、带着十二分谨慎地将女儿娇小的身子托起,让她稳稳地骑坐在自己宽阔坚实的肩背上。
“好,好,骑大马,骑大马…” 他口中应和着,声音里是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宠溺。他一手稳稳护住女儿的后背,一手扶着她的腿,在这摆满了国之重器、象征着权力巅峰的书房里,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步地迈开了步子。沉重的朝靴踩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发出与此刻气氛格格不入的轻微声响。他高大的身躯不得不微微躬着,动作带着一种与身份极不相符的笨拙和小心翼翼,口中还得配合地、略显生硬地发出“驾!驾!”的指令声。
林明玥坐在“人肉大马”上,视野骤然拔高,兴奋得咯咯直笑,小手一会儿拍拍爹爹的头顶,一会儿又去揪他的耳朵,小身子不安分地扭动着,指挥着方向:“左边!爹爹左边!快跑呀!驾——!”
门外,王妃苏氏带着乳母匆匆赶来,恰好看到这令人忍俊不禁的一幕。王妃生得温婉秀丽,此刻看着丈夫那副被女儿“挟持”、被迫营业的窘迫模样,以帕掩唇,眉眼弯弯,肩膀微微耸动,显然是极力忍着笑意。乳母更是低着头,肩膀抖个不停。王妃深吸一口气,压下笑意,轻轻咳了一声,提醒道:“王爷,李尚书与张侍郎…已在偏厅等候多时了。”
林文渊正被宝贝女儿揪着耳朵、艰难地执行着“左转”的指令,闻言头也不回,目光牢牢锁定着前方书架的边角,生怕一个不稳让肩上的小祖宗磕着碰着。他的声音透过女儿咯咯的笑声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威严与纵容的复杂语调,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破罐破摔”:“让他们…再候半个时辰!就说本王…嗯…”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想一个足够体面的借口,“…有紧急家事待理!”
偏厅内,气氛与书房截然不同。
户部尚书李大人与工部侍郎张大人,两位朝廷重臣,正襟危坐于黄花梨圈椅中,手边的香茗早已凉透,却无人有心思啜饮。两人眼观鼻,鼻观心,极力维持着朝臣的体面与肃静。然而,那隐约从书房方向传来的、属于孩童银铃般清脆无忧的笑声,以及那一声声被迫应和、略显僵硬的“驾驾”声,却如同顽皮的小爪子,不停地挠着他们紧绷的神经。
李尚书年逾五旬,须发已见花白,此刻捻着胡须的手指微微有些抖,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抽搐。张侍郎稍年轻些,低着头,盯着自己官袍下摆的云雁补子,肩膀也在一耸一耸地憋着笑。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那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以及一种窥见了天大的秘密却又不得不强装镇定的荒诞感。
谁能想到?谁能想到啊!
朝堂之上,那个一言可定乾坤、一策可安天下,令百官敬畏、令敌国胆寒的安国王林文渊,那个如同定海神针般支撑着昭明王朝的国之柱石,在自家书房里,竟是这般…这般被小女儿“奴役”的模样?这反差之大,简直颠覆了他们几十年的官场认知。
半个时辰,在孩童无忧无虑的笑声和堂堂王爷被迫“策马”的动静中,显得格外漫长,也格外…奇妙。两位大人端坐在那里,仿佛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精神洗礼。原来,那如山岳般巍峨的身影,心底深处,也有一块如此柔软、甘愿被一个小小身影彻底占据的方寸之地。这烟火人间最寻常的父女温情,竟比任何权谋韬略,更能触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