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室的温存与刀光仿佛被门扉隔断，踏入初秋微凉的夜风里，时苒才觉得四肢百骸迟滞的僵硬和大脑过载的灼热感一点点泛上来。
陈南希的话还在耳边回荡，每个字都清晰冰冷，又重若千钧。
他要一个“座位”。
一个在她那艘破船上，位置不能太靠后的座位。
这不是商议，是通知。
是一个精于算计的顶级掠食者，在评估了所有风险与收益后，向她发出的、无法轻易拒绝的“合作邀请”。
时苒漫无目的地走在霓虹闪烁的街头，周遭的车水马龙、笑语喧嚣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她该怎么办？接受？那意味着她精心维持，或者说苟延残喘的脆弱平衡将被彻底打破，一个比江叙更难以预测、更具实力的变量将强势介入。
拒绝？
以什么理由？
又凭什么认为，陈南希会接受拒绝？
他今日的表态，已然越过了“导师”的界线，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混乱中，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找屿喑。
不是找陈驰野商量（那只会火上浇油），不是试图揣测洛伦佐的反应（那无异于与虎谋皮），更不是向温特斯兄弟或江叙求助（那是自投罗网）。
是陆屿喑。
只有陆屿喑。
那个把她从樱花树下笨拙地拉进阳光里的少年，那个被她拖入泥潭、折损了所有骄傲却依然固执守在原地的男人，那个她心里默许的“正宫”。
在他面前，她可以不用扮演任何角色，不用计算任何得失，可以露出最真实的惶惑与疲惫。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拦了一辆车，报出陆屿喑公寓的地址。
陆屿喑开门时，脸上还带着未散尽的讶异和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她最近明显的心神不宁，他全看在眼里，却不敢多问。
此刻见到她深夜突然来访，脸色苍白，眼神涣散，他的心立刻揪紧了。
“苒苒？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他侧身让她进来，手虚扶了一下她的胳膊，触手一片冰凉。
时苒没说话，径直走到客厅，在沙发上蜷缩起来，像一只受了惊急需寻找角落的小动物。
陆屿喑跟过来，默默去倒了杯温水，又拿了条薄毯轻轻盖在她腿上，然后在她身边坐下，没有催促，只是用那双盛满了担忧和温柔的眼睛静静看着她。
温暖的灯光，熟悉的、属于陆屿喑的干净气息，还有他无声却坚实的陪伴，终于让时苒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
她抱着膝盖，将脸埋在臂弯里，声音闷闷地传出来：
“屿喑……江叙今天去出版社找我了。”
陆屿喑的身体瞬间绷直，眼神骤然锐利：“他做了什么？” 声音里压着冰冷的怒意。
“他没做什么……至少，没来得及做什么。”时苒抬起头，眼圈有些红，“他说……他要接管我的一切，用他的方式‘管理’。”
陆屿喑的手握成了拳，指节发白。那个高高在上、用理性粉饰掠夺的混蛋！
“但是，”
时苒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看向陆屿喑，
“南希哥……陈南希，他出现了。他……帮我把江叙挡回去了。”
陆屿喑怔了一下。
陈南希？陈驰野那个哥哥？那个看起来像台工作机器一样的男人？他会插手？
“然后呢？”
他敏锐地察觉事情不止于此。
“然后……今晚，南希哥约我谈了一次。”时苒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混乱和不确定，“他说……他说我现在的处境抗风险能力太弱，需要一个……‘强大的新变量’介入，重塑规则。”
陆屿喑的心慢慢沉了下去，某种不好的预感攥住了他。
“他说……”
时苒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目光却牢牢锁着陆屿喑，仿佛他是她唯一的浮木，
“他想要……一个明确的‘座位’。在我的……这艘船上。以一个‘战略顾问’和‘有限度合作伙伴’的身份。他要我……将他的存在，纳入核心考量。”
客厅里一片死寂。只有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细微声响，嗒，嗒，嗒，敲在人心上。
陆屿喑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漆黑的眸子里翻涌起惊涛骇浪——震惊，愤怒，受伤，还有一种深切的、被背叛般的刺痛。
陈南希？那个被他视为时苒“安全区”之外、一个相对“正常”甚至可能是“助力”的存在？他竟然……也想挤进来？以这种……冠冕堂皇、却更令人窒息的方式？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他想质问，想怒吼，想紧紧抓住时苒告诉她绝对不行。
但当他看到时苒眼中那片茫然的、寻求指引的脆弱时，所有激烈的情绪又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按住。
她不是在宣布决定，她是在向他求助。在向他这个早已失去资格、却依旧被她放在心底特殊位置的人，展示她面临的最艰难抉择。
“……你怎么想？”
最终，陆屿喑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问道，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
“我不知道，屿喑，我真的不知道……”
时苒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不是嚎啕大哭，只是无声地流淌，承载着太多的压力、恐惧和无所适从，
“南希哥他……很厉害。如果他真的愿意帮忙，也许……也许能挡住江叙，能制衡其他人，能让日子……不那么提心吊胆。可是……”
她抓住陆屿喑的手，指尖冰凉，“可是让他进来……会发生什么？他会甘心只做一个‘顾问’吗？这艘船……会不会沉得更快？我……我好像没有别的选择了。江叙不会罢休，其他人也不会永远安分……我一个人，撑不住的，屿喑……”
她的颤抖和眼泪，像最锋利的刀子，凌迟着陆屿喑的心。
他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无法为她筑起铜墙铁壁，挡开所有风雨。他更恨那些将她逼到如此境地的男人，包括此刻提出这个“诱人”提议的陈南希。
他将时苒冰凉的手紧紧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手心里，另一只手抬起，有些笨拙却无比轻柔地拭去她脸上的泪痕。
“苒苒，”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沉淀下来的力量，“看着我。”
时苒抬起泪眼朦胧的脸。
“你没有错。”陆屿喑一字一句地说，眼神坚定，“无论你最后做出什么决定，都是为了活下去，为了让自己……能稍微喘口气。这没有错。”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胸腔里所有的苦涩和刺痛都压下去：
“陈南希……他很危险。比江叙更危险，因为他的方式更……难以抗拒。
他给出的，看起来是解决方案，但代价可能是你最终的自由。一旦让他‘上船’，以他的能力和性格，这艘船的方向，很可能就不再由你决定了。”
他说出了时苒心底最深的恐惧。
“但是，”
陆屿喑握紧她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让她感到疼痛，却又奇异地带来支撑，
“如果你觉得，这是目前唯一的、能让你暂时安全一点的路……我……我会在你身边。”
他垂下眼睫，掩去眸中剧烈的痛楚和挣扎，声音轻得像叹息：
“不管船上多了谁，不管我的‘座位’会被挤到哪里去……只要你还需要我，只要你还愿意让我待在这艘船上……我就会在。”
这不是纵容，不是放弃。这是一个早已将自我压缩到极限的男人，在绝望的境地里，能给出的、最卑微也最沉重的承诺——以可能进一步失去她身边位置为代价，换取她当下片刻的喘息和安全考虑的时间。
时苒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她扑进陆屿喑怀里，紧紧抱住他，像抱住狂风暴雨中唯一不会移动的礁石。没有情欲，只有全然的依赖和宣泄。
“对不起……屿喑，对不起……我总是把最难的问题丢给你……” 她呜咽着。
陆屿喑环抱住她颤抖的身体，下巴轻轻搁在她发顶，闭上了眼睛。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又疼又闷，但怀抱里的充实感，和她全然的信赖，又带来一丝近乎自虐的慰藉。
“不用道歉。”他低声说，“永远不用。”
窗外的夜色，浓得化不开。公寓里，相拥的两人像两株在严寒中相互依偎的植物，汲取着彼此身上最后一点温度，对抗着外面那个步步紧逼的、寒冷的冬天。
时苒还没有答案。
但至少在此刻，在陆屿喑这个安全港里，她可以暂时搁置那个令人窒息的选择题，允许自己脆弱，允许自己不确定。
而陆屿喑，在给出了那个承诺后，心底一片荒芜的平静。他知道，风暴即将升级。而他能做的，只是在船沉没之前，紧紧抓住她的手，哪怕最终一起坠入深海。
这是一个无解的局。但因为有她在怀里，连这无解的痛苦，都成了他活下去唯一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