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往南八十里，有座小镇名“柳荫”。镇子不大，百余户人家，依着一条清澈小河而建，两岸垂柳依依，故而得名。
石坚早年游历时曾在此住过一阵，认识镇东头开茶棚的赵老汉。一行人寻到茶棚时，已是次日晌午。
赵老汉六十来岁，背微驼，但眼神清亮。见石坚来访，忙将众人迎进后院。后院有三间瓦房，一间赵老汉自住，两间空着，正好够六人安顿。
“石道长，多年不见，您还是这般精神。”赵老汉边沏茶边说，眼睛却好奇地打量着陆岩等人，“这几位是……”
“我师侄与徒儿。”石坚简短道，“要在贵地叨扰些时日，房钱照付。”
“道长说的哪里话！”赵老汉摆手，“当年若不是您除了镇外那窝黄皮子，我这把老骨头早被啃了。房间尽管住，有什么需要尽管说。”
九叔抱拳：“多谢赵老。”
安顿下来后，任婷婷立刻开始为陆岩疗伤。
她将东厢房布置成临时药房，从药箱里取出各种药材：百年人参、天山雪莲、地心火芝……都是药王谷带出来的珍品。又请赵老汉帮忙买来陶罐、炭炉，在院中架起药炉。
“婷婷，需要帮忙吗？”四目道长凑过来。
“师叔，您帮我看着火候，文火慢炖三个时辰。”任婷婷将一罐药递过去，又拿起银针包走进陆岩房间。
陆岩盘膝坐在床上，脸色苍白，额头渗出冷汗。体内经脉如破碎的瓷器，阳煞气血每流经一处，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
“忍一忍。”任婷婷在他对面坐下，取出一根三寸长的金针，“我要用‘续脉金针术’，过程会很痛。”
陆岩咧嘴：“再痛也比经脉废了强。来吧。”
任婷婷深吸一口气，凝神静气。她左手虚按陆岩丹田，右手持针，针尖泛起淡淡绿光——那是药王谷独门的“生机之气”。
第一针，刺入陆岩胸口膻中穴。
陆岩浑身一颤，只觉得一股清凉气流顺着金针涌入，所过之处，破碎的经脉如同干涸的土地遇到春雨，开始缓慢愈合。但愈合的过程伴随着麻痒与刺痛，仿佛有无数蚂蚁在啃噬。
第二针，扎向丹田。
第三针，命门……
任婷婷手法极稳，每一针都精准刺入穴位深处。她额上渗出细密汗珠，显然这金针术对施术者消耗也极大。
一个时辰后，三十六根金针插满陆岩全身大穴。任婷婷脸色发白，却不敢停歇，双手结印，引动金针中的生机之气，在陆岩体内形成循环。
陆岩只觉得冰火两重天：金针带来的清凉修复着经脉，但体内残存的阳煞气血仍在暴走，灼烧着五脏六腑。
“稳住心神，引导气血归元。”任婷婷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九转金身诀》不是有‘归元篇’吗？运转它。”
陆岩依言，强忍剧痛，开始运转《九转金身诀》第五转的归元法门。
此法门本是修炼到瓶颈时用来巩固根基的，此刻用来引导暴走的气血，竟有奇效。阳煞气血不再横冲直撞，而是随着功法运转，缓缓归于丹田。
又过了一个时辰，陆岩脸上终于恢复一丝血色。
任婷婷这才拔针，拔针时，每根金针都带出一缕黑气——那是经脉淤血和燃血丹残留的丹毒。
“好了。”她长舒一口气，身体晃了晃，差点摔倒。
陆岩连忙扶住她：“婷婷，你……”
“我没事，只是有些累。”任婷婷勉强笑笑，“接下来每天施针一次，配合汤药，三个月应该能恢复七八成。但三个月内绝不能动武，否则经脉会彻底崩碎，神仙难救。”
陆岩点头：“我记下了。”
院中，四目道长守着药炉打瞌睡，被药汤沸腾的噗噗声惊醒，手忙脚乱掀开盖子。药香弥漫开来，带着淡淡苦味。
“药熬好了！”他喊道。
任婷婷去端药，陆岩则尝试下床活动。他双脚落地时，腿一软，差点摔倒，幸好扶住床沿。
“还是这么虚。”陆岩苦笑。一拳重伤金丹后期的威风不再，现在的他，恐怕连个壮汉都打不过。
九叔推门进来，见他站着，皱眉：“躺回去！伤没好乱动什么？”
“师父，我活动活动，不然骨头都僵了。”
“活动也得等伤好了再说。”九叔不由分说把他按回床上，又对任婷婷道，“婷婷，这些天辛苦你了。有什么需要尽管说。”
“九叔客气了，这是我该做的。”任婷婷端来药汤，“陆岩，趁热喝。”
药汤漆黑如墨，味道奇苦。陆岩捏着鼻子一口灌下，苦得直咧嘴。
四目道长在门口探头：“师侄，良药苦口啊。要不师叔去镇上给你买点蜜饯？”
“不用了师叔。”陆岩摆手，“我能忍。”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陆岩每天的生活很规律：早晨任婷婷施针，中午喝药，下午在院里缓慢活动筋骨，晚上打坐调息。不能修炼，只能温养经脉。
九叔和石坚轮流在镇子周围巡查，防备黑佛宗追踪。四目道长和千鹤道长则负责采买物资，偶尔帮赵老汉打理茶棚。
柳荫镇很平静，几乎与世隔绝。镇上百姓淳朴，知道来了几位道士，只当是云游修行，并不打扰。
第七天傍晚，陆岩终于能自己走到院中坐下。
夕阳西下，将小院染成一片金黄。任婷婷在药炉前扇火，侧脸在火光中显得柔和。四目道长和千鹤道长在下棋，九叔和石坚在屋檐下低声商议着什么。
“要是能一直这样平静就好了。”陆岩忽然说。
任婷婷转头看他：“等伤好了，你又要去拼命了，是不是？”
陆岩沉默。
“我就知道。”任婷婷低头扇火，“你们男人都这样，师父也是，你也是。明明可以安稳过日子，偏要去打打杀杀。”
“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陆岩轻声道，“黑佛宗不除，天下难安。阴天子印若落入邪道之手，阴阳两界都会大乱。我既然得了这身本事，就不能袖手旁观。”
任婷婷不说话，只是扇火的手用力了几分。
陆岩看着她，忽然问：“婷婷，等这些事情了结，你有什么打算？”
“我？”任婷婷愣了愣，“回任家镇，开个医馆，治病救人。师父说我有学医的天赋，不能浪费。”
“挺好的。”陆岩点头。
“那你呢？”
“我啊……”陆岩望向天边晚霞，“继续修行吧。师父说过，修行之路无止境。我想看看，武道通神，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两人一时无言，只有药炉里炭火噼啪作响。
这时，院门被推开，赵老汉提着两条鱼进来：“今天打了两条鲫鱼，给陆小友炖汤补补身子。”
“赵老，又麻烦您了。”陆岩起身。
“不麻烦不麻烦。”赵老汉笑呵呵，“你们住这儿，镇上那些小混混都不敢来了，我茶棚生意都好不少。”
他将鱼递给任婷婷，又压低声音对九叔说：“林道长，有件事得跟您说说。”
九叔走过来：“赵老请讲。”
“这几天，镇上来了几个生面孔。”赵老汉神色有些不安，“打扮像行商，但总在镇子周围转悠，还打听有没有外乡人来。我瞧着……不像好人。”
九叔和石坚对视一眼。
“长什么样？”
“三个男的，一个高瘦像竹竿，一个矮胖像水桶，还有个独眼的。”赵老汉描述，“说话带点湘西口音。”
湘西口音？
陆岩心中一动：“难道是姜家的余孽？”
药王谷一战，姜家覆灭，但难免有漏网之鱼。若是他们追踪而来……
石坚沉声道：“我去看看。”
“师兄，小心打草惊蛇。”九叔拦住，“若真是姜家余孽，杀了便是。但若不是，反而暴露我们行踪。”
“那怎么办？”
“让四目去。”九叔看向正在下棋的四目道长，“他是湘西人，懂当地话，不易引起怀疑。”
四目道长放下棋子：“行，我去会会他们。”
他换了身粗布衣裳，拎个竹篮，扮作采药人出了门。
两个时辰后，四目道长回来，脸色凝重。
“确实是姜家的人。”他喝了口水，“那高瘦的叫姜竹，矮胖的叫姜福，独眼的叫姜魁，都是姜家旁系，姜世离的远房表亲。他们听说姜家覆灭，想找我们报仇。”
千鹤道长冷笑：“报仇？就凭他们三个筑基期？”
“不止。”四目道长摇头，“他们说，已经联系了湘西其他养尸家族，组了个‘复仇盟’，要联手对付我们。还放出消息，说我们手上有阴天子印碎片，现在湘西那边好多势力都盯上了。”
麻烦来了。
陆岩重伤无法动武，他们又不能一直躲在这里。若是湘西养尸家族联手来袭，以他们现在的状态，很难应对。
石坚沉吟：“此地不宜久留。但陆岩的伤……”
“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陆岩起身，“虽然还不能动武，但赶路应该没问题。”
任婷婷急道：“不行！你经脉才愈合三成，现在赶路，颠簸之下可能再次撕裂！”
“那也比留在这儿等死强。”陆岩看向九叔，“师父，您说呢？”
九叔踱步片刻，拍板：“走。但不能直接去湘西，得绕路。先去湖北，找个地方让岩儿养伤，等伤好再进湘西。”
计划定下，众人开始收拾。
赵老汉得知他们要离开，有些遗憾，但还是准备了些干粮：“几位道长，一路小心。若以后路过，再来喝茶。”
“一定。”九叔付了房钱，又留下几张护身符，“赵老，这些符您贴在门窗上，可保平安。”
次日清晨，六人离开柳荫镇。
为了避开可能有的眼线，他们没走官道，而是翻山越岭。陆岩虽不能动武，但身体素质还在，爬山赶路并不吃力。任婷婷一路照顾，时不时让他服药。
走了三日，进入湖北地界。
这日中午，他们在山间一处破庙歇脚。
庙里供奉的山神像已经残缺，香炉里积满灰尘。四目道长生了堆火，烤干粮吃。
正吃着，庙外传来脚步声。
众人立刻警惕。陆岩虽不能动武，但也握住了怀中的震岳拳套——虽然用不了，但拿着心里踏实。
进来的是个中年道士，穿着洗得发白的道袍，背着一个破包袱，面容愁苦。
道士见到庙里有人，愣了一下，随即行礼：“贫道清虚，云游路过，讨碗水喝。”
九叔打量他，见对方气息平和，不像邪道，便点头：“道友请自便。”
清虚道长在火堆旁坐下，取出自己的干粮——两个硬邦邦的窝头。他小口啃着，眼神却不时瞟向陆岩。
陆岩察觉到他的目光，心中警觉。
果然，清虚道长吃完窝头，忽然开口：“这位小友，可是姓陆？”
“你怎么知道？”四目道长抢问。
“贫道从湘西来，一路上听到不少传闻。”清虚道长叹气，“说茅山弟子陆岩，在酆都鬼市得了阴天子印碎片，现在湘西各路势力都在找他。悬赏高达万两黄金。”
万两黄金！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这悬赏足以让任何人疯狂。
清虚道长继续道：“不只养尸家族，连一些隐居的老魔、邪修都出动了。贫道劝各位，湘西去不得。”
石坚沉声：“多谢道友提醒。不过我们并非要去湘西，只是路过。”
清虚道长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喝完水便告辞离开。
他走后，庙里气氛凝重。
“万两黄金……”千鹤道长咂舌，“黑佛宗这是下了血本啊。”
“也可能是姜家余孽凑的。”四目道长分析，“他们想借刀杀人。”
九叔看向陆岩：“岩儿，你的伤还要多久能好？”
任婷婷答道：“按现在的恢复速度，至少还要两个月。”
两个月，太长了。
等两个月后，湘西恐怕已经布下天罗地网。
陆岩忽然道：“师父，我们能不能……反其道而行之？”
“什么意思？”
“既然所有人都以为我们要去湘西找第二块碎片，那我们偏不去。”陆岩眼中闪过精光，“先去别的地方，等风头过了，或者等他们放松警惕，再悄悄进去。”
“去哪？”
“回任家镇。”陆岩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黑佛宗和养尸家族肯定想不到，我们会回义庄。”
九叔沉吟：“有道理。义庄有阵法保护，相对安全。而且任家镇是我们的地盘，眼线多，有动静能第一时间知道。”
石坚也点头：“可以。不过路上要小心，不能暴露行踪。”
计划改变，一行人转向任家镇。
但他们没料到的是，刚出破庙不到十里，就遇到了埋伏。
不是黑佛宗，也不是养尸家族。
而是一群……土匪？
二十多个手持刀枪的汉子拦在路上，为首的是个独眼龙，满脸横肉，扛着一把鬼头刀。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独眼龙扯着嗓子喊，台词老套得让人想笑。
四目道长乐了：“哟，打劫的？几位好汉，我们穷道士，没钱。”
“没钱？”独眼龙瞪眼，“那就把命留下！弟兄们，上！”
土匪们一拥而上。
九叔正要出手，陆岩却拦住他：“师父，让我来。”
“你伤还没好……”
“对付几个土匪，用不着动武。”陆岩走上前，看着冲来的土匪，忽然大喝一声，“站住！”
这一声喝，他用了一丝阳煞气血——虽然不能全力爆发，但震慑几个凡人足够了。
声音如雷，震得土匪们耳膜嗡嗡作响，全都停下脚步。
陆岩盯着独眼龙：“你们是土匪，还是别人雇来的？”
独眼龙被他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毛，强撑道：“废……废话！老子当然是土匪！”
“是吗？”陆岩忽然动了。
他虽然不能动武，但身手还在。一步跨出，已到独眼龙面前，右手如电，抓住独眼龙手腕一拧。
咔嚓！
手腕脱臼，鬼头刀落地。
独眼龙惨叫。
其他土匪见状，吓得后退。
陆岩捡起鬼头刀，随手一抛，刀插在独眼龙脚前，入土半尺。
“说，谁派你们来的？”陆岩冷冷问，“不说，下一刀就插你脑袋上。”
独眼龙吓得腿软：“道……道长饶命！是……是三个湘西人雇我们的，说只要拦住几个道士，拖延时间，就给我们一百两银子……”
果然有诈！
陆岩心中一凛：“那三个人呢？”
“在……在后面山上看着……”
陆岩抬头望向后方山林。
只见三道身影从林中窜出，向远处逃遁——正是姜竹、姜福、姜魁！
“想跑？”石坚冷哼一声，身形化作一道紫光追去。
九叔和四目千鹤也跟上。
任婷婷扶住陆岩：“你没事吧？刚才用了气血，有没有不舒服？”
陆岩摇头：“一点皮毛，不碍事。倒是这些人……”
他看向那些吓破胆的土匪，叹了口气：“滚吧。以后别再干这行了。”
土匪们如蒙大赦，扶起独眼龙，狼狈逃窜。
片刻后，石坚三人回来，手中提着两个——姜竹和姜福。姜魁跑得快，溜了。
“审一审。”九叔道。
审问很顺利。姜竹姜福骨头不硬，很快就交代了：姜家余孽确实组了“复仇盟”，联络了湘西七家养尸家族，要在湘西边境设伏。他们三个是先锋，负责追踪报信。
“看来湘西是龙潭虎穴了。”千鹤道长皱眉。
“龙潭虎穴也得闯。”陆岩握拳，“不过在那之前，我得先养好伤。”
他看向任婷婷：“婷婷，有没有办法，加快恢复速度？”
任婷婷犹豫：“有是有……但很危险。”
“什么办法？”
“以毒攻毒。”任婷婷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小瓷瓶，“这是‘九阴续脉膏’，用九种阴寒药材炼制，能刺激经脉再生。但你是阳煞之体，阴寒药力入体，会与阳气冲突，痛苦加倍。”
陆岩接过瓷瓶：“有多痛？”
“生不如死。”
“那也比当废人强。”陆岩拔开瓶塞，闻了闻，一股刺鼻的寒气扑面而来，“怎么用？”
“外敷全身，配合金针导引。”任婷婷看着他，“你确定？”
“确定。”
当夜，在破庙中，陆岩脱去上衣，任婷婷将九阴续脉膏均匀涂在他身上。
药膏接触皮肤的瞬间，陆岩倒吸一口凉气——那不是冷，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寒，仿佛要将血液冻结。
紧接着，阳煞气血本能反抗，灼热的气血与阴寒药力在体内冲撞。
冰火交加！
陆岩咬紧牙关，额头青筋暴起，浑身颤抖。
任婷婷迅速下针，三十六根金针再刺大穴，引导药力与气血融合。
这个过程持续了整整一夜。
天亮时，陆岩浑身湿透，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但他能感觉到，破碎的经脉在药力刺激下，正在快速愈合。
“照这个速度，一个月就能恢复。”任婷婷拔针，松了口气。
陆岩虚脱地靠在墙上，露出笑容：“辛苦你了。”
“你更辛苦。”任婷婷替他擦汗，“接下来每天都要这样，你能撑住吗？”
“能。”陆岩眼神坚定，“为了能再挥拳，这点痛算什么。”
九叔等人看着这一幕，既欣慰又心疼。
石坚拍了拍九叔肩膀：“你收了个好徒弟。”
九叔点头，眼中闪过骄傲。
但他们都清楚，更大的考验，还在后面。
湘西万尸洞，养尸家族联盟，还有暗中窥视的黑佛宗……
前路，注定不会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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