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宰辅府那扇沉重的大门走出,萧云依并未返回肃王府。
秋日的阳光照在她素白的衣裙上,却驱不散周身彻骨的寒意。
王崇明那决绝而充满恨意的背影,如同冰冷的铁幕,断绝了她营救陈宇的最后希望。
她站在长街尽头,略微停顿,随即毅然转身,向着另一个方向——那座阴森肃穆的京兆府大牢走去。
抵达大牢时,已是晌午过后。
森严的门庭前,守卫见是郡主亲临,虽感意外,却不敢怠慢,急忙入内通传。
不多时,一身公服、面色凝重的周捕头快步迎出,躬身行礼:“末将周正,参见郡主殿下。不知殿下驾临,有何吩咐?”
萧云依微微颔首,声音清冷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周捕头,有劳。我想……去见一见许仕林,许公子。”
周捕头面露难色,迟疑道:“郡主,这……大牢重地,污秽不堪,且许仕林乃重犯,按律……”
“一切干系,由我承担。”
萧云依打断他,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我只与他说几句话,不会让你为难。”
周捕头看着郡主苍白而坚定的面容,想起那日牢中两位权贵对峙的惊险,又念及许仕林确曾救过郡主,心中暗叹一声,终是侧身让路:
“既如此,郡主请随末将来。只是……还请殿下莫要久留。”
阴暗潮湿的甬道,仿佛没有尽头。
空气中弥漫着霉腐、汗臭和绝望的气息。墙壁上昏黄的油灯,火苗摇曳,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如同鬼魅。
周捕头在前引路,脚步声在空寂的通道中回响,更添几分压抑。
终于,在一间单独的牢房前,周捕头停下了脚步。他示意守在此处的狱卒退开些许,低声道:“郡主,到了。”
萧云依透过粗重的木栅栏向内望去。
只见狭小的牢房内,仅凭高处一小扇气窗透入微弱天光,混合着走廊的灯火,勉强照亮方寸之地。
陈宇靠坐在冰冷的石墙边,双脚被沉重的铁链锁住,活动范围仅限于身下那片潮湿腐臭的草铺。
他闭着眼,眉头微蹙,面容比几日前清瘦憔悴了许多,下颌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昔日的神采被牢狱之灾磨去了不少锋芒。
一股尖锐的心疼与浓烈的内疚,瞬间攫住了萧云依的心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这一切,皆因她而起。
似是察觉到牢外的动静,陈宇缓缓睁开了眼睛。
当他的目光聚焦在栅栏外那抹熟悉的白色身影上时,先是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嘴角努力向上牵起,露出一个试图显得轻松的笑容,扶着墙壁站起身,铁链哗啦作响:
“云依?你怎么来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依旧带着那份特有的、仿佛能驱散阴霾的暖意。
萧云依没有回答,只是看向周捕头,用眼神示意。
周捕快略一犹豫,终究还是对旁边的狱卒点了点头。狱卒掏出钥匙,插入锁孔,伴随着“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牢门被打开了。
“郡主,末将等就在外面等候。”
周捕头低声说了一句,便带着狱卒退到了通道远处,背对着牢房,给予了他们难得的私密空间。
萧云依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了这间充斥着绝望气息的牢笼。
阴冷的湿气扑面而来,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她看着陈宇手脚上那冰冷的镣铐,看着这暗无天日的环境,鼻尖一酸,强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在眼眶中打转。
“陈公子……”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云依无能……未能助得公子脱身……反而累你深陷囹圄,受此苦楚……”
话语中充满了深深的自责与无力。
见萧云依眼角泪光闪烁,陈宇连忙摆手,试图驱散这沉重的气氛:
“嗨,没事没事!我早就料到了!宰辅的儿子诶,那是随便能杀的吗?哪那么容易脱身。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嘛,吃得好睡得香……”
他故作轻松地拍了拍胸口。
他左右瞥了一眼,确认狱卒都已走远,这才凑近萧云依,压低声音,用一种近乎分享秘密的语气说道:
“云依,我跟你说真的,你别担心。我啊,其实死不了!”
萧云依抬起泪眼,困惑地看着他。
陈宇继续神秘兮兮地小声道:
“我有一种……嗯……特殊的能力。每次死完之后,都会在一个特定的地方复活!所以,你真不用为我难过,大不了重头再来嘛!”
他说得一脸认真,仿佛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
这种话,任谁听来都如同天方夜谭,荒诞不经。
萧云依只当他是为了宽慰自己,不愿让自己背负太多心理负担,才编造出如此离奇的谎言。
这份体贴,让她心中更是酸楚难当,既心疼他身陷绝境,又感动于他此刻还在顾及她的感受。
她努力眨了眨眼,将涌上的泪水逼了回去,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公子不必……如此宽慰云依。”
陈宇见她不信,有些无奈,但也不好再深入解释这超越她认知的“穿越机制”。
他转而试图用别的话题缓和气氛,挠了挠头道:
“说起来,你们这大乾的律法,真是不太健全。连个最基本的‘正当防卫权’都没有,太落后了。”
“正当防卫权?” 萧云依果然被这个陌生的词汇吸引了注意力,暂时从悲伤中抽离出来。
“对啊!”
陈宇来了精神,比划着解释道:
“在我们老家,这‘正当防卫权’可是铁律!意思是说,无论你是谁,身份高低贵贱,当你自己或者他人的人身安全正在遭受不法侵害,面临紧迫危险的时候,你采取必要的措施进行反抗,
哪怕是不小心失手把那个行凶的坏人给打死了,官府也不会认定你是凶手,而是判定你这是‘正当防卫’,是无罪的!”
他见萧云依听得入神,便举了个例子:
“我记得我们老家发生过一个真事。有个身上纹着龙虎图案的光头恶霸,拿着砍刀当街要砍一个路人。那路人被逼无奈,拼命反抗,在搏斗中夺过刀,反而把那个恶霸给杀了。
事后,我们那的法院……呃,就是衙门,审理之后,认定那个路人是正当防卫,当庭就无罪释放了!这叫‘法不能向不法让步’,保护的就是每一个被欺负的普通人!”
萧云依听完,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动。
在她自幼接受的观念里,杀人偿命乃是天经地义,尤其是杀害权贵子弟,更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而陈宇口中这“正当防卫权”,竟如此果决地站在受害者一方,赋予了弱者对抗强暴的合法力量,真正做到了……保护每一个弱者不受欺凌。
她对于陈宇那神秘而令人神往的“老家”,不禁又增添了几分憧憬。只是……想到陈宇即将面临的命运,这份憧憬瞬间化为了更深的苦涩与惋惜。
“公子老家,律法竟如此……公正清明,真令人神往。”
她轻声叹息,语气中充满了无力感,“可惜这大乾……唉……”
陈宇看着她黯然的神色,心中也明白,肃王府恐怕也已尽力,难有回天之力了。
他收敛了笑容,语气变得认真起来:
“云依,既然连肃王府都没有办法,你回去之后,告诉世子,还有赵虎他们,不要再为我奔走了。与宰辅这等权贵角力,无异于蚍蜉撼树,我不想再连累更多人。”
萧云依眼神一黯,默默点头。
“你真的放心,”陈宇再次强调,目光诚恳,“我真能死而复活。让大家不要为我担心,好好过日子。”
萧云依定定地看着陈宇,见他谈及生死竟如此轻松,毫无惧意,甚至带着一种令人费解的笃定,心中更加确认,这定然是他为了安抚众人而强装出来的洒脱。
越是如此,她越是能感受到他那份深藏于心的善良与担当——即便到了这种关头,他最先考虑的,依然是不要让关心他的人难过。
想到这里,她的眼眶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湿润了。
“云依啊”
陈宇忽然换上了一副交代后事般的口吻,尽管这“后事”在他看来只是“读档重来”:
“我跟你说,等我死后,你一定要去一趟离阳城。那里算是我的……嗯……重生点。我可不想费了这么老大劲,最后重新开始后,遇不到你了,那多亏啊!”
他下意识在身上摸索,想找件信物给萧云依,但除了怀里那个毛茸茸的豆包和萧云依之前送他的那个荷包,别无长物。
豆包不能给,给了也会重新刷新到他身边。
他只好作罢,郑重其事地对萧云依说:
“云依,你记一下。待我死后,你去离阳城外的向阳村,凭暗号与我相认。暗号是——”
他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顿地低声道:“宫、廷、玉、液、酒,一、百、八、一、杯!”
其实他知道,这些都是没用的,一旦重新刷新,一切回到原点,萧云依的记忆也会重置。
陈宇似乎觉得气氛还是太沉重,又故作轻松地补充道:
“还有,云依,下一次,我定然好好筹备一番,换一个更稳妥的方式,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王腾那厮,绝不会再像这次这么莽撞了!”
“云依,你知道吗,你在我老家,就是妥妥的白富美,就是又白又有钱又漂亮...”
“云依,其实陆哥是镇北大将军的义子...”
“云依,离阳县令不是好东西,你下次离他远点...”
“云依,那天玩真心话大冒险,赵虎没有说完,救我一命的清风寨大当家,其实是个女的...”
“云依......”
他一声接一声地唤着她的名字,语气轻松,甚至带着点唠叨。
萧云依静静地听着听着他一口一个“云依”,唇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勾勒出一抹极淡却温柔的笑意。
然而那笑意如同晨曦中沾满露水的花瓣,脆弱得承载不住丝毫重量,只轻轻一颤,眼眶中蓄满的泪水便再也抑制不住,无声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