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在沉默中结束。
埃德蒙起身收拾餐具,瓷盘相碰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汤姆没有动,依旧坐在沙发上,目光追随着埃德蒙走向厨房走廊的背影,直到那身影消失。
他向后靠去,重新陷进丝绒的柔软里,闭上眼睛,但显然并非休息。
他的指尖在沙发扶手上极其轻微地、有节奏地叩击着,一下,又一下,如同某种无声的计时,又像是在解析刚才每一句对话、每一个眼神的密码。
厨房传来隐约的水流声和碗碟轻放的响动。那声音规律、平常,带着一种令人烦躁的、属于日常生活的安稳感。
汤姆睁开眼,黑眸深处掠过一丝不耐。他讨厌等待,讨厌这种被置于一种看似舒适、实则被动的“接受”状态。
即使这房子、这晚餐、这炉火都是为他准备的,掌控权似乎依然微妙地悬置着,没有完全落在他手中。
他站起身,开始在客厅里踱步。
步伐缓慢,无声地踩在厚厚的地毯上。
他的目光扫过书架上为数不多的书籍——大多是枯燥的技术手册和厚重的经济学着作,符合埃德蒙白厅顾问的身份,但挑不出任何个人趣味。
壁炉架上摆着几个简单的装饰:一个黄铜地球仪,一个没有任何照片的相框,一个造型简洁的花瓶,里面空空如也。
一切都太新,太干净,太缺乏“人”的气息,仿佛一个高级酒店的套房,随时可以拎包入住,也随时可以毫无留恋地离开。
这个认知让汤姆心底那股烦躁的暗火又窜高了一寸。
埃德蒙在这里留下了多少真正的自己?
除了这具躯壳和那些精心计算过的言语,他还隐藏了多少在这个屋檐之下?
他踱到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手指撩开厚重窗帘的一角。
外面是彻底的黑夜,灯火管制下的伦敦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只有远处偶尔一闪而过的、被严格遮蔽的汽车灯光,像怪兽偶尔睁开的眼睛。
他能看到楼下那个修剪过但依旧荒芜的后花园轮廓,以及花园尽头那扇紧闭的黑色小门。
后巷。
一个方便的、不引人注目的出入口。埃德蒙特意提到过。
他放下窗帘,转过身,正好看到埃德蒙擦着手从厨房走出来。
炉火的光在他身上跳跃,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和略显疲惫的眉眼。
“都收拾好了?”汤姆问,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显得有点突兀。
“嗯。”
埃德蒙点点头,走到壁炉边,拿起火钳拨弄了一下木柴,让火焰更旺一些,“要喝点什么吗?虽然除了咖啡和一点威士忌,这里也没什么别的。”他语气平常,像在询问一位普通客人。
“威士忌。”汤姆走回沙发坐下。
埃德蒙从餐厅角落的酒柜里取出一瓶酒和两个玻璃杯。
琥珀色的液体注入杯中,在火光下折射出诱人的光泽。他递给汤姆一杯,自己拿着另一杯,在原先的扶手椅上坐下。
两人之间再次隔着一张矮几,和跳跃的火焰。威士忌醇烈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与松木燃烧的味道混合。
汤姆晃动着酒杯,没有立刻喝,目光落在杯沿。
“你平时晚上都做什么?在这个……宽敞的客厅里。”他问,语气听起来像是随意的好奇,但埃德蒙知道绝不是。
“看文件,处理一些委员会带回来的工作。”
埃德蒙抿了一口酒,灼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丝暖意,“有时候会看看书。最近睡眠不太好,偶尔会去后花园站一会儿,抽支烟。”
他回答得详细,甚至透露了一点“睡眠不好”的个人状态,这是一种有分寸的“坦诚”,旨在消除对方的疑虑。
“后花园?这么冷的天。”
汤姆的视线从酒杯移向埃德蒙的脸,带着审视,“看来白厅的压力确实不小。或者……除了白厅,还有其他让你‘睡眠不好’的事情?”
他再次开始了试探,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寻找着可能存在的伤口。
埃德蒙迎着他的目光,深绿色的眼眸在酒精和火光的双重作用下,显得比平日更加深邃,仿佛两潭望不见底的寒潭。
“这个世界让人睡不着的事情很多,汤姆。战争,责任,一些……无法预测的变化。”
他的回答避重就轻,但也没有完全否认,“相比之下,后花园的冷风有时候反而能让人清醒。”
“无法预测的变化……”
汤姆轻声重复,也喝了一口威士忌,辛辣的口感让他微微眯了下眼,“比如?你那位陷入爱河的挚友即将面临的感情波折?还是白厅里那些蠢蠢欲动的官僚?”
他在用亚瑟和白厅的话题做幌子,但埃德蒙能感觉到,他真正想问的不是这些。
“也许都有。”
埃德蒙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手臂支在膝盖上,这个姿势让他和汤姆之间的距离似乎拉近了一些,也让他接下来的话显得更加推心置腹。
“但更多的时候,是关于未来。战争总会结束,然后呢?委员会的工作会变化,人也会变化。需要提前想很多。”
他将话题引向一个更宏大、更模糊,同时也更容易引发共鸣的方向——对未来的不确定。
这既是事实,也是一种有效的共情策略,尤其对汤姆这样一个野心勃勃、时刻规划着未来的人来说。
果然,汤姆的眼神微微闪动了一下。
这个话题似乎触动了他。
“未来……”
他低声念着这个词,黑眸中映出跳跃的火光,显得有些幽深难测,“你规划的未来里,都包含了什么,埃德蒙?”
问题直接而深入。
埃德蒙沉默了片刻,仿佛在认真思考。
然后,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一份能继续发挥价值、也有一定自主权的事业,这能带来安全感和影响力。一个……相对稳定的生活空间,像这里。”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客厅,最后回到汤姆脸上,“还有一些……希望能维系住的重要的人和关系。”他没有具体点名,但话里的指向性不言而喻。
“维系?”汤姆的嘴角勾起一个略带讽刺的弧度,“用房子、晚餐和得体的谈话来维系?听起来更像是一种……文明的契约。”
“维系需要基础,汤姆。”
埃德蒙的语气依旧平稳,没有因为汤姆的讽刺而动怒,“共同的回忆,相互的理解,以及……愿意为对方花费的时间和精力。房子、晚餐、谈话,这些都是时间和精力的体现。至于契约……”
他微微摇了摇头,“人与人之间最牢固的纽带,从来不是纸面的东西。”
汤姆盯着他,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丝虚伪,但埃德蒙的表情坦然而真诚,至少看起来如此。
那深绿色的眼眸里倒映着火光,也倒映着汤姆自己的影子,仿佛一片能包容一切、却又让人看不透的深林。
“你说得对。”
汤姆忽然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喉咙滚动了一下,才继续说,声音带着酒意的微哑,“最牢固的纽带……比如,灵魂的印记?”他终于将话题引向了最核心、最黑暗的连接点。
客厅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一下。壁炉火的噼啪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埃德蒙的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地跳动,但他的呼吸似乎屏住了半秒。
他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碰触了一下衬衫领口下方的位置,那个动作自然得仿佛只是整理衣领。
“是的。”
他坦然承认,声音比刚才更低了一些,“比如那个。它是一种……无法否认的、超越常理的存在。提醒着我,也提醒着你。”
他没有说“束缚”或“控制”,而是用了“无法否认的存在”和“提醒”。
这个词的选择,既承认了印记的客观性和强大,又微妙地将其从纯粹的“控制工具”范畴中剥离出来,赋予了一种更复杂、甚至带有某种“共享秘密”意味的色彩。
汤姆看着他手指触碰领口的动作,看着他那双坦诚的眼眸,一时间竟有些语塞。
他预想过埃德蒙的回避、否认、甚至恼怒,却没料到对方如此平静地承认,并且用“提醒”这个词,巧妙地……几乎可以说是温柔地,化解了这个问题可能引发的直接对抗。
这感觉很奇怪。
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又像是被一种更加柔软、却更难以挣脱的东西包裹住了。
他放下空酒杯,玻璃杯底碰触矮几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我累了。”他忽然说,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真实的疲惫,不再是伪装,“想休息了。”
“好。”埃德蒙立刻站起身,“需要什么就叫我。浴室有热水。”
汤姆也站起来,没有再看埃德蒙,径直走向楼梯。
他的背影挺直,但脚步似乎比之前略微沉重了一点点。
埃德蒙站在壁炉前,听着楼上卧室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然后是一切重归寂静,只有火焰持续的燃烧声。
他慢慢坐回扶手椅,拿起自己那杯还剩一半的威士忌,却没有喝,只是握着,感受着玻璃杯壁传来的冰凉触感。
第一晚。试探与交锋暂时告一段落。
汤姆的疑心并未消除,甚至可能因为自己的某些应对方式而变得更加复杂难辨。但至少,表面上的平衡维持住了。他没有爆发,没有强行索取更多,而是选择了暂时退入他自己的空间。
埃德蒙将杯中酒饮尽,灼热感再次蔓延。
他看向窗外无边的黑夜,又看了看楼上卧室门缝下隐约透出的、随即熄灭的灯光。这座房子像个精致的舞台,而他们俩都是演员,演绎着一出危险而真实的戏码。
他走到窗边,再次确认了窗帘的严密,然后关掉了客厅的主灯,只留下壁炉跳跃的火光,将偌大的客厅切割成明暗交织的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