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一,巳时正。斋宫的青石门扉在沈锦凰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狭长的院落,青砖铺地,两侧厢房门窗紧闭,正殿门楣上悬着“清心”二字匾额,漆色斑驳。院中一株古柏,枝干虬结,积雪压弯了枝条。整个斋宫静得能听见雪落的声音。
一名青衣道童垂首而立,约莫十四五岁年纪,面容清秀,眼神却古井无波:“沈居士,按规制,斋戒期间需独居正殿,每日卯时起身诵经,辰时用斋,午时静坐,酉时再诵经。戌时熄灯就寝。期间不得踏出院门,不得与外人交谈。”
沈锦凰微微颔首,目光扫过院墙——墙很高,至少两丈,墙头覆着琉璃瓦,光滑无比。四角各有一座角楼,隐约可见人影晃动,是守卫。
“有劳道长引路。”
道童引她入正殿。殿内空旷,正中设一蒲团,前方香案上供着三清像,香炉里三炷香青烟袅袅。东侧隔出一间卧房,只有一张木榻、一桌一椅。西侧是净室,备有浴桶和清水。
“斋饭会按时送到门口。”道童躬身退出,“若无吩咐,小道告退。”
门关上,殿内陷入更深的寂静。沈锦凰在蒲团上坐下,环顾四周——殿内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但每一处都透着严密的监控。窗纸是新糊的,薄而透,从外面能清楚看见里面的人影。梁上有极细的灰尘痕迹,说明不久前有人上去过,可能是检查,也可能是安装什么东西。
她起身走到窗边,透过窗纸缝隙向外看。院中除了那道童,还有两个扫雪的老道,动作迟缓,但步法沉稳,分明是练家子。墙角的积雪有新鲜的脚印,不止一人。
太皇太后果然做了万全准备。
沈锦凰退回蒲团,闭目静坐。呼吸渐渐平缓,耳中却捕捉着殿外每一丝动静——道童离去的脚步声,老道扫雪的沙沙声,角楼上守卫换岗时轻微的甲胄碰撞声,甚至远处皇宫隐约传来的钟声。
这里是一座精致的牢笼。
午时,斋饭送到——一碗白粥,一碟青菜,一碟豆腐。送饭的是个哑巴老妇,放下食盒便走,全程低头不语。
沈锦凰慢慢吃着,味同嚼蜡。她想起昨夜太皇太后的话:“听话,就能继续做你的北庭大都护。”想起那些伪造的“铁证”,想起那杯如刀子般割喉的酒。
父亲,如果你在天有灵,会希望女儿怎么做?
是像你一样,宁死不屈,最后落得满门抄斩?还是暂时低头,保住性命和北境,等待时机?
她放下碗筷,走到卧房,从行囊中取出那个小木匣——里面是父亲留下的信笺。已经看过无数遍,纸边都起了毛边。
“吾儿锦凰,若你看到此信,为父当已不在人世。有些真相,为父至死不能言说,但你要记得:沈家世代忠良,从未负国。”
从未负国。可国家负了沈家。
沈锦凰将信贴在心口,闭上眼。眼泪没有流下来,全都咽了回去。
父亲,女儿终于明白了。你不是不能言说,是不能说。因为说出来,牵扯的不仅是沈家,还有先帝,还有整个朝廷的体面。你要守护的,不仅是沈家的清白,还有这个千疮百孔却依然屹立的王朝。
可女儿做不到这样。脏了就是脏了,坏了就是坏了。如果不把腐肉剜掉,伤口永远不会愈合。
她收起信笺,从怀中取出萧绝给的玉佩。玉佩温润,狻猊图腾在掌心微微发烫。萧绝,你又在谋划什么?你让我不要反抗,跟他们走,是已经有了应对之策,还是……另有深意?
殿外传来钟声,是未时的报时钟。沈锦凰起身,重新在蒲团上坐下,开始诵经——不是道经,而是父亲教她的兵书。默诵《孙子兵法》,一字一句,在心头流过。
“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
诡道。示弱。等待时机。
酉时,暮色渐沉。道童送来晚斋,依旧是一粥两菜。沈锦凰用完,道童收拾食盒时,忽然低声道:“今夜子时,会有人来。”
声音极轻,说完便躬身退出。
沈锦凰心头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她继续坐在蒲团上诵经,直到戌时熄灯。殿内陷入黑暗,只有窗外积雪反射的微光,勉强勾勒出殿内轮廓。
她没有上床,依旧坐在蒲团上,闭目养神。呼吸绵长,耳听八方。
子时将至。殿外风雪渐大,呼啸声掩盖了许多细微声响。但沈锦凰还是听到了——极其轻微的“嗒”一声,来自屋顶。
来了。
她睁开眼,黑暗中眸光如星。手按在“镇岳”剑上,剑身冰凉。
殿顶传来极轻的挪动声,一片瓦被移开,一道黑影顺着绳索滑下,落地无声。来人一身夜行衣,面罩遮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沈大都护。”来人声音嘶哑,显然是伪装过的,“奉王爷之命,送来此物。”
他递过一个油纸包。沈锦凰接过,入手沉重,隐约能摸出是一本书的形状。
“王爷说,太庙祭典当日,太皇太后会在祭文环节发难。届时您会被指‘私携兵器入太庙,图谋不轨’。这本《太庙规制详解》,标注了所有藏兵处和紧急出口。您需在事发前,将‘镇岳’剑藏于西配殿第三根梁上——那里是盲点,守卫看不到。”
沈锦凰打开油纸包,里面果然是一本书,还有一张折叠的图纸。就着微光,她快速浏览,图纸上详细标注了太庙的每一个角落,连暗门和密道都有。
“王爷还让转告,”黑衣人继续道,“那日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反抗。跟禁军走,他们会带您去该去的地方。”
“该去的地方是哪儿?”沈锦凰问。
“届时便知。”黑衣人顿了顿,“王爷说,他欠沈家一个公道,这次一定还上。”
沈锦凰沉默片刻,将书和图纸重新包好:“替我谢过王爷。”
黑衣人点头,正要离开,沈锦凰忽然叫住他:“等等。”
“大都护还有何吩咐?”
“王爷的伤势……究竟如何?”
黑衣人沉默片刻,声音低了下来:“箭伤无碍,但毒……不太好解。太医院里有他们的人,药里动了手脚。王爷现在靠内力压制,但撑不了太久。”
沈锦凰心头一紧:“可有解药?”
“有,在太皇太后手中。”黑衣人苦笑,“那是南疆奇毒‘七步莲’,解药配方只有南疆王族和太皇太后知道。王爷说,不必管他,按计划行事。”
说完,他攀上绳索,迅速消失在殿顶。瓦片重新盖好,一切恢复原样,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沈锦凰站在原地,手中油纸包沉重如铁。萧绝中毒已深,却还在谋划为她、为沈家翻案。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
她走回卧房,点亮油灯——灯火如豆,勉强照亮方寸之地。翻开那本书,一页页看过去,将太庙的每一个细节刻进脑海。图纸上的密道标记,有几个与莲花巷密室中的地图能对上。
所以萧绝早就开始准备了。准备了多少年?从什么时候开始?
她想起第一次见萧绝,那时她还只是宫中一个小小的女侍卫。他在校场看她练剑,看了很久,最后说:“你的剑法,有沈将军的影子。”
那时她不知道这句话的分量。现在想来,或许从那时起,萧绝就知道沈家的冤情,就在谋划翻案。
油灯跳动,灯芯将尽。沈锦凰合上书,吹熄灯火。殿内重归黑暗,但她心中却亮起了一盏灯。
父亲,女儿好像找到了盟友。一个愿意为沈家翻案,甚至不惜以身为饵的盟友。
可这份情,太重了。重到她不知该如何偿还。
后半夜,雪停了。月光透过窗纸,在殿内投下清冷的光晕。沈锦凰躺在木榻上,睁着眼,毫无睡意。
脑海中反复回放着这些天的种种——滏水冰面的伏击,文华殿的对峙,慈宁宫的夜宴,莲花巷的密室,还有今夜黑衣人的传信。
这一切,像一张大网,将她牢牢罩住。而执网的人,是太皇太后,也是萧绝。他们各执一端,在下一盘惊天动地的大棋。而她,是棋盘中最重要的那颗子。
不,她不要做棋子。
沈锦凰坐起身,走到窗边。月光下,斋宫的院落静谧如画,古柏的枝影在雪地上交错,像一幅写意水墨。但这份静谧之下,是暗流汹涌。
她想起父亲常说的一句话:“为将者,当观大势,察细微,而后动。”
大势是什么?是大周朝堂二十年的积弊,是太皇太后一党把持朝政,是无数忠良含冤莫白。细微是什么?是萧绝的中毒,是太庙的密道,是那本《太庙规制详解》,是冬至祭典这个特殊的时间节点。
那么,该如何动?
沈锦凰走回桌前,研墨铺纸。就着月光,她提笔写下两个字:“顺势。”
顺势而为,借力打力。太皇太后要设局害她,她就入局。萧绝要借此翻案,她就配合。但最终的目的,不是任人摆布,而是——
她在“顺势”下面又写下一行小字:“破局而出,还天下公道。”
墨迹未干,在月光下泛着幽光。
窗外传来鸡鸣,天快亮了。沈锦凰将纸揉成一团,在油灯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距离冬至祭典,还有两天。
她走回蒲团,重新坐下,闭目诵经。这一次,心境已然不同。
父亲,女儿不会让你失望。萧绝,你的情,我领了。但这场局,我要按自己的方式破。
风雪已停,黎明将至。而真正的风暴,正在太庙之巅,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