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清兰放下捂着脸的手，清晰的指痕衬得面色愈发苍白。
她没理会林秀芳的“劝解”，直接看向柳翠萍，声音因为激动和那一巴掌带来的疼痛而有些发抖，
“姆妈，柳家湾村是您的娘家，您难道就没有听说吗？
从去年开始，村里好几处地方无缘无故地陷了，塌了好大的坑！
为什么？就是因为龙平煤矿在底下乱挖，把地底下都掏空了！
现在好几户人家的房子都开裂了，地也没法种了，他们去找矿上理论，人家却推得一干二净！那就是咱们的前车之鉴！”
柳翠萍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得更厉害了。
她怎么会没有听说了，前天儿子被抓走，她第一时间就回了娘家想找帮手。可娘家人都说清海做得对，林家杀人不眨眼，柳家湾村现在可以说是悔之晚矣。
周清兰继续道，眼泪汹涌而出：
“还有我小舅舅！前些年，龙平煤矿刚开的时候，招工，给钱多，小舅舅欢天喜地去了，头两年是拿了点钱回来，姥姥家日子好过点。
可前年矿上一次小塌方，小舅舅的腿被砸断了！矿上就赔了两百块钱，把人打发了！
现在小舅舅天天躺在床上，人废了，钱早花光了，悔得肠子都青了，说当初就不该贪那点钱去下矿！”
“还有！”
她几乎是用吼的，
“村里那些在龙平煤矿干过几年的老矿工，哪个不是咳嗽气喘，肺里跟拉风箱一样？
矿上发的口罩就是一层薄布，根本挡不住灰！那是拿命换钱啊妈！嫂子！
你们现在为了让我哥回来，为了那点补偿款，就要把他往那个火坑里推吗？
你们是想让他也瘸着腿回来，还是咳嗽吐血回来？还是......还是像有些人一样，直接埋在里头回不来了？”
最后几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在柳翠萍和张松娇耳边。
张松娇扬着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脸上的愤怒被巨大的惊恐取代。
她只是想让丈夫回家，想让日子好过点，她从没想过......没想过这些。
柳翠萍踉跄了一步，差点摔倒，被周清兰一把扶住。
她看着女儿脸上清晰的巴掌印，看着她眼中的泪水和绝不退让的坚持，再看向桌上那份文件和鲜红的印泥，只觉得那红色刺得她眼睛生疼，像血一样。
林秀芳眼见形势急转直下，心中气恼万分，知道今天这事是成不了了。
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清兰妹子，你这话说得也太严重了，矿上哪有那么......”
“林秀芳！”
周清兰第一次直呼其名，眼神冰冷地看向她，
“这是我们家的事，轮不到你一个外姓的媳妇在这里指手画脚！带着你的东西，给我滚！”
林秀芳被噎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她狠狠瞪了周清兰一眼，又看了看明显动摇的柳翠萍和失魂落魄的张松娇，知道再待下去也无益，只得收起文件和印泥，强压怒气，干巴巴地说：
“婶子，松娇，你们......你们再好好想想，我改天再来。”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走了，自行车蹬得飞快，像是逃离什么晦气的地方。
院子里死一般寂静。
良久，张松娇突然捂住脸，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不管了！我不管了！这个家我管不了了！我回娘家去！”说着就要往外冲。
“嫂子！”
周清兰一把拉住她，手上用力，声音却软了下来，带着哭腔，
“嫂子，你别走！我知道你难，我知道你想我哥，我们都想！
可我们不能为了眼前这点盼头，就把我哥往死路上送啊！
那龙平煤矿，它就是一张吃人的嘴！
柳家湾村的地陷，我小舅舅的腿，那些老矿工的咳嗽，都是血淋淋的例子！
咱们现在签字拿了钱，是能救急，可能救得了以后吗？
等地没了，根断了，人废了，那时候咱们找谁哭去？”
她紧紧攥着张松娇的手，像是要传递某种力量：
“我哥是冲动，可他为什么冲动？他是为了护着咱们村的地，护着咱们以后的活路！
咱们不能在他背后，把他拼命想护住的东西，就这么轻易卖了啊！
咱们得等他回来，咱们得信他，信二叔和远怀叔他们，一定能有别的办法！”
柳翠萍听着女儿字字泣血的话，看着儿媳崩溃的哭泣，再看向两个被吓住、糖含在嘴里都不敢动的孙子，只觉得天旋地转。
一边是儿子立刻归家的诱惑和现实的逼仄，另一边是女儿揭示的血淋淋的可能和家族长远的生存......
她这个当家人，被夹在中间，都快要被撕成两半了。
最终，她颓然地坐倒在石凳上，仿佛一瞬间又老了十岁，对着空荡荡的院门，也是对着一片迷茫的未来，喃喃道：
“那就等等，再等等吧。”
柳翠萍那句“等等，再等等吧”，像是耗尽了她最后一点心力。
她佝偻着背坐在石凳上，目光空洞地望着脚下斑驳的地面，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魂魂。
院子里，只剩下张松娇压抑的啜泣声和周清兰紧紧搂着两个吓坏了的孩子的身影。
张松娇哭了一阵，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眼神里却迸发出一股破罐子破摔的狠劲：
“等？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两个孩子没钱交学费？等到孩子病了还得找人借医药费？
周清兰，你说得倒是轻松，你有远见！可远见能当饭吃吗？
骨气能立刻把你哥变回来吗？
我......我只想眼前有口饭吃，只想你哥能平平安安回来！”
她越说越激动，“行，这个家，我是管不了了！你们要守着那份‘骨气’，你们守去！我......我回我娘家去了！”
说完，张松娇真的转身就往屋里冲，胡乱收拾了几件衣服，塞进一个旧布包里，看也不看婆婆和小姑子还有两个儿子一眼，径直朝院外走去。
“嫂子！”
周清兰急得大喊，怀里还抱着哇哇大哭的小侄子，大侄子也哭着紧紧扯着她的裤腿。
她想去追张松娇，但又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