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中的空气仿佛被抽空了。林薇带来的消息——反向追踪信号的编码特征与“巡夜者”网络高度同源——像一把冰锥，刺穿了所有人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巡夜者’……不是观察者。”苏晴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至少，不完全是。它们当中有一部分，或者全部，很可能就是‘鸑鷟’警告中那些‘利用筛选收割’的势力的一部分。”
陈浩的手指在全息投影上飞快滑动，调出密密麻麻的数据比对图：“82%的相似度……在信息编码领域，这几乎可以认定为同一技术体系的不同变体。反向追踪我们的是‘遗忘回廊’方向的神秘信号，而‘巡夜者’单元使用了相似编码。结论很明确：要么，‘巡夜者’的制造者与‘遗忘回廊’的势力是同一批；要么，‘巡夜者’系统本身已经被那个势力深度渗透甚至替换。”
“所以，”林枫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声音冷静得可怕，“过去几个月，我们自以为在‘巡夜者’注视下的所有表演、所有隐藏、所有信息博弈……很可能从一开始，就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进行。我们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中立的考官，实际上，考场上坐着的，可能就是决定把我们‘收割’掉的黑手。”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是毁灭性的。所有基于“观察者相对中立”这一前提制定的策略——“镜花园计划”、“星光迷雾”、“荆棘回响”——其根基瞬间崩塌。如果裁判就是猎人，那么兔子的一切伪装和奔跑，都只是在为猎人提供更精彩的狩猎娱乐。
绝望的情绪开始蔓延。
然而，林枫的眼中，却反而燃起了更加炽烈、更加决绝的火焰。
“这不是坏消息。”他的一句话让所有人愕然抬头。
“至少，我们看清了敌人的一部分真面目。”林枫站起身，走到星图前，手指虚点着代表“巡夜者”网络的无数光点，“我们知道了，敌人不仅强大，而且狡诈，它们伪装成规则本身，躲在‘筛选协议’的背后。但这也暴露了它们的弱点——它们需要维持这个‘观察者’的伪装，不能直接、粗暴地介入。否则，‘鸑鷟’、‘鹓鶵’这样的观察员早就被彻底清除，而不是被压制或遗忘。”
“你的意思是……”陈浩若有所思。
“它们的力量可能并非无限，或者，它们的行为受到某种更高层面规则的制约——也许是未被篡改的‘源协议’残留部分，也许是‘缔造者’留下的其他后手。”林枫的思维飞速运转，“‘鸑鷟’的信号能被发送并隐藏，‘鹓鶵’能在节点休眠数千年，这说明它们的‘压制’并非天衣无缝。我们唤醒‘鸑鷟’信号触发了反向追踪，恰恰证明它们对这类‘泄露’非常敏感，急于扑灭。”
“所以，”苏晴眼睛一亮，“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主动暴露一些‘漏洞’，测试它们的反应，摸清它们的行动规则和限制？”
“不止如此。”林枫的目光锐利如刀，“既然它们伪装成‘巡夜者’，我们就陪它们把这出戏演下去。但它们忘了，当猎人以观察者的身份靠近猎物时，猎物的眼睛，同样也在观察猎人。”
一个新的、极其大胆的计划，在林枫的脑海中迅速成形，代号——“双生花”。
“双生花”计划的核心是双重信息博弈。
第一层（显性层）：全面升级“镜花园计划”。地球文明将进入一个“超活跃展示期”。全球将启动数十个前所未有的巨型科学、文化、工程项目，例如：在火星同步轨道建造超大型射电干涉阵列（公开目的是探索系外行星）；启动全球脑机接口伦理与潜力大讨论；模拟建造跨恒星代际飞船的理论模型并全球公示……所有这些项目都将公开、透明地进行，产生海量的、复杂但“符合文明自然发展逻辑”的信息流。目的：以最“积极向上”、“充满潜力”的文明面貌，继续扮演好“被观察的优秀样本”角色，麻痹那些伪装成“巡夜者”的敌人，让它们继续相信地球文明在按照“筛选剧本”发展。
第二层（隐性层）：在“显性层”庞大信息流的掩护下，建立一套完全独立、物理隔离、采用全新信息编码逻辑（借鉴“鹓鶵”晶体和“鸑鷟”信号中的某些非标准加密片段）的“暗网系统”。这个系统不处理任何常规信息，只专注于一件事：逆向观察和解析“巡夜者”网络本身。
具体措施包括：
1. “回声”阵列：在全球秘密部署大量微型被动传感器，不发射任何信号，只接收“巡夜者”探测单元在监视地球时不可避免地产生的、极其微弱的信息“余震”和能量“尾迹”。通过分析这些“回声”，尝试反推“巡夜者”单元的技术参数、能量循环模式、信息处理习惯。
2. “诱饵”协议：精心设计一系列看似自然、实则包含特定逻辑陷阱或矛盾信息的“文明活动”，投放到“显性层”的信息流中。观察“巡夜者”网络对哪些信息表现出异常关注度或特殊处理（如加密集记录、转发特定方向等），从而分析其背后的“兴趣点”和“评估标准”。
3. “种子”计划：由林枫主导，结合“界定”能力与“鸑鷟”信号中提及的“源协议底层”相关模糊信息，尝试编写一段极其微小、但可能包含特定“协议询问”或“身份验证”请求的“信息种子”。在最安全的时机，将其嵌入某次超大能量天文事件（如计划中的一次可控太阳耀斑激发实验）的自然辐射中，尝试与“巡夜者”网络背后的、可能未被污染的“真正协议层面”进行极其隐蔽的“接触”。
“这是一场在敌人眼皮子底下，给敌人做‘体检’和寻找‘病源’的手术。”林枫总结道，“风险极高，一旦被识破，可能招致对方撕破伪装直接打击。但这是我们唯一可能找到破局点，甚至反戈一击的机会。”
“双生花”计划以惊人的效率启动。全球资源被前所未有地高效整合，明暗两条线并行不悖。
显性层，“人类文明黄金纪元”的盛况在全球上演，科学突破、艺术爆发、社会协作的“好消息”几乎每天传来，海量的、充满希望与活力的信息像洪流般涌向深空。伪装成“巡夜者”的监视网络果然被这些“优质数据”吸引，其数据采集重点明显偏向这些展示性内容。
隐性层，“回声”阵列开始传回首批数据。陈浩团队夜以继日地分析，逐渐拼凑出一些令人心惊的图景：
首先，“巡夜者”单元的能耗模式和信号处理方式，存在明显的“非最优化”设计，某些模块的效率低得反常，仿佛是为了兼容某种更古老或更特殊的协议而做出的妥协。这印证了其技术体系可能存在“拼凑”或“改造”痕迹。
其次，通过分析不同“巡夜者”单元对同一“诱饵”信息的反应差异，团队惊讶地发现，整个网络内部似乎存在不同的“响应群组”。大约70%的单元表现出高度一致的、冰冷的、程序化的反应模式；但约有30%的单元，其反应存在微妙的延迟、更复杂的交叉验证，甚至偶尔会有自相矛盾的数据记录。这暗示着，这个庞大的监视网络中，可能并非所有单元都完全被“污染”或控制，或许存在尚未完全同化的部分，或者不同“派系”？
最关键的发现来自一次精心设计的“诱饵”测试。团队设计了一个关于“文明在面临不可抗灭绝危机时，个体自我牺牲与集体存续的伦理选择”的全球性思辨推演，并将推演过程的部分“痛苦纠结”数据作为“诱饵”释放。大多数“巡夜者”单元只是平静记录。但其中一个位于海王星轨道外侧、编号为“SN-7741”的单元，却对此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关注”——它不仅在常规频段记录，还启动了多个次级探测模式，并持续向网络内部发送了数次高优先级的数据校验请求。
“‘SN-7741’……”陈浩盯着那个光点，“它的反应模式，与我们从‘鹓鶵’晶体中解析出的、某种属于‘五凤’序列观察员的‘深度共情分析协议’碎片，有23%的相似特征。虽然很微弱，而且被大量其他代码包裹，但……存在。”
这个发现让所有人精神一振！难道，“巡夜者”网络中，还隐藏着像“鹓鶵”那样尚未完全被压制或替换的、相对中立的观察员个体？或者，这是敌人故意留下的“拟态陷阱”？
林枫决定进行一场更大胆的测试——“种子”计划的初步尝试。
在一次精心安排的、公开的“实验性太阳帆飞船集群导航测试”中（显性层活动），利用飞船集群展开的巨型帆面形成的复杂电磁场扰动作为掩护，“界域殿”远程投射了一缕微弱到近乎虚无的“信息种子”。这颗“种子”不包含任何具体内容，只包含一个经过重重伪装、来自“鹓鶵”晶体信息结构的“身份询问脉冲”——就像用极轻的力度，敲击一扇可能不存在的门。
脉冲发出后，指挥中心死一般寂静。
三十秒，一分钟，三分钟……没有任何异常。
就在众人以为尝试失败时，负责监控“SN-7741”单元的“回声”传感器，传回了一段极其短暂、能量级别极低的异常反馈信号！信号持续时间不足千分之一秒，内容完全加密，但其出现的时间点，与“种子”脉冲发出的时间点，存在无法用巧合解释的精确同步性！
更令人震惊的是，在这段异常反馈之后不到一秒，“SN-7741”单元立刻向“巡夜者”网络内部发送了一段标准的“设备自检异常报告”，声称自身光子传感器受到太阳风扰动产生临时读数错误。紧接着，整个“巡夜者”网络中，距离“SN-7741”最近的三个单元，几乎同时向其发射了加强版的扫描光束，进行了持续十秒的交叉核查！
“它收到了‘种子’！它做出了反应！然后它立刻伪装成故障，并且引来了附近同伴的核查！”陈浩激动得声音发颤，“这个‘SN-7741’……绝对有问题！它很可能保留了部分独立意识，或者它的底层协议中还有未被覆盖的‘观察员守则’残留！”
这次成功的（也是极其危险的）试探，像在黑暗的矿井中发现了一丝微弱的、摇曳的矿灯光芒。
“SN-7741”的存在，以及它谨慎而隐蔽的反应，为“双生花”计划注入了强心剂。这说明，敌人并非铁板一块，“巡夜者”网络中可能存在裂缝，可能存在可以争取的“自己人”。
林枫立刻调整策略，将“SN-7741”列为最高优先级接触目标。但接触必须更加隐秘、更加巧妙，不能再使用任何可能引发网络内部警报的主动信号。
“我们需要一种……‘感染式’的接触。”林枫在后续会议上提出，“不是我们发送信息给它，而是引导它，在履行其‘观察员’职责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发现一些我们想让它发现的东西——关于‘遗忘回廊’的异常，关于‘筛选协议’可能被篡改的线索，关于‘鸑鷟’和‘鹓鶵’的命运。”
“引导它自己产生怀疑，自己去调查？”苏晴问。
“没错。”林枫点头，“这样最安全。它自己产生的疑问和行动，不会触发网络的污染检测机制。”
计划随之调整。显性层的“文明展示”中，开始巧妙地混入一些经过伪装的历史资料和哲学探讨，这些内容隐约指向“文明发展的非自然干预”、“上古神话中隐藏的星外来客线索”、“集体潜意识中对‘被观测’的古老恐惧”等主题。同时，在几次大型太空活动的数据中，人为制造一些极其微小的、指向“遗忘回廊”方向的异常读数（伪装成自然宇宙射线或引力透镜效应），期待“SN-7741”这样的敏感单元能注意到。
日子在紧张的明暗博弈中一天天过去。地球文明如同在刀尖上跳舞，一边向猎人展示最美丽的羽毛，一边在羽毛下隐藏着磨利的尖刺。
就在“双生花”计划稳步推进的第三个月，一个意想不到的“变数”出现了。
一直相对沉寂的“归一者”，突然再次活跃。它没有靠近太阳系，而是向着银河系中心方向——大致是“遗忘回廊”的方位——发射了一道强烈的、持续的信息洪流。洪流的内容无法破译，但能量特征表明，这绝非一般的通讯，更像是一次正式的“报告”或“申请”。
几乎在“归一者”发出信息洪流的同时，遍布太阳系的“巡夜者”网络，产生了自部署以来最剧烈的整体波动！超过百分之九十的单元同步调转了监测方向，对准“归一者”信息洪流发射的方位，其数据采集强度瞬间提升了数个数量级！
紧接着，一道清晰、冰冷、带着不容置疑权威感的广播信息，从“巡夜者”网络深处（无法定位具体源单元）发出，覆盖整个太阳系。信息使用了一种更加古老、更加正式的“巡天阁”高等通讯协议：
“通告观测单元太阳系-第三行星及周边关联存在：”
“根据《跨摇篮异常事件协调预案》第七章第三款，因‘外部独立实体（标识：归一者）’提交关于‘潜在协议冲突区（标识：遗忘回廊方向）’的正式调查请求，并已获‘区域仲裁者（临时）’初步受理。”
“现要求本区域所有观测单元及受观测文明，自本通告发布起，进入‘信息静默期’。禁止一切主动的高维信息投射、大规模能量实验及可能干扰仲裁进程的文明活动。”
“静默期预计持续时间：标准摇篮时300至1000单位日。期间，‘巡天观测网’将进入高阶监控模式，任何违反静默要求的行为，将被视为对仲裁进程的干扰，可能导致观测等级下调及相应后果。”
“静默期结束后，将根据仲裁结果，更新本区域‘筛选协议’执行细则。”
信息重复了三遍，然后消失。
地球指挥中心，所有人面面相觑。
“‘归一者’……向‘巡夜者’背后的势力，正式提交了调查‘遗忘回廊’的申请？而且……还被受理了？”陈浩的声音充满了不可思议，“它们不是一伙的？还是说……这是某种我们看不懂的更高层面的博弈？”
“信息静默期……300到1000天……”苏晴看向林枫，“这几乎覆盖了我们剩下的‘三年之期’大部分时间。这是巧合，还是故意的？”
林枫沉默地看着屏幕，消化着这突如其来的巨变。通告中的“区域仲裁者（临时）”、“《跨摇篮异常事件协调预案》”这些词汇，揭示了一个更加复杂、层级更高的权力结构。
“‘归一者’的行动，打乱了我们和‘巡夜者’之间的微妙平衡。”林枫缓缓说道，“但也可能，为我们创造了一个新的机会……或者，一个更致命的陷阱。”
“信息静默期……”他眼中光芒闪动，“要求我们停止‘主动’的高维信息活动。那么，‘被动’的呢？‘巡夜者’网络进入‘高阶监控模式’……这意味着，它们的注意力，绝大部分被引向了‘归一者’和‘遗忘回廊’方向。”
“对我们来说，”林枫的嘴角，勾起一丝锐利的弧度，“这究竟是枷锁……还是，在敌人转过身去时，悄悄行动的最好掩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