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渠水长流终
沈砚之八十七岁那年冬天,沈家村下了场罕见的大雪。老宅的屋檐下挂着长长的冰棱,像水晶做的帘子,院中的小渠结了层厚冰,冰下的水声细若游丝,却还在悄悄流淌。
沈砚之躺在床上,呼吸已经很轻了。他的头发全白了,像盖了层雪,脸颊却透着种安详的红晕。墨兰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那只曾握过治水图、拿过锄头的手,如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却依旧温热。
“冷不冷?”墨兰用自己的手焐着他的手,轻声问。她的头发也白了,背也驼了,可眼神里的温柔,和六十多年前初见时一样。
沈砚之缓缓摇头,眼珠动了动,望向窗外。雪光反射进来,照亮了他眼角的皱纹。他张了张嘴,声音轻得像叹息:“这水……还流着吗?”
墨兰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的小渠,泪水忽然涌了上来。她笑着点头,声音却有些哽咽:“流着,一直流着。昨天我还看见念薇在渠边喂鱼,说等开春了,要跟爷爷学挖渠呢。”
沈砚之的嘴角慢慢扬起,像个满足的孩子。他想起很多年前,在黄河大堤上,王虎问他“修这么多渠,值得吗”;想起在朝堂上,仁宗说“你留下的法子,比金子还珍贵”;想起墨兰总说“渠水长流,日子就长流”。现在他信了,水只要流着,日子就不会停。
他用力握住墨兰的手,目光缓缓扫过房间。墙上挂着渠儿送来的京城地图,上面标着新修的水渠和粮仓;桌上摆着念禾抄录的《农桑录》,字迹和他年轻时很像;窗台上,念薇种的薄荷还绿着,散发着清清凉凉的气息。这些,都是他的牵挂,也是他的慰藉。
“还记得……第一次见你,”沈砚之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渠水在冰下流淌,“你蹲在田埂上,给受伤的禾苗包扎……”
墨兰的眼泪掉了下来,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温热的。“记得,”她哽咽着笑,“你说‘这姑娘心细,适合种庄稼’,我还骂你没正经。”
“后来……你教姑娘们算账,”他继续说,“我就想……这日子,能好起来……”
“好起来了,”墨兰凑到他耳边,轻轻说,“你看,村里的学堂里,一半是女先生;地里的新稻种,亩产比从前多两石;黄河安安稳稳的,连说书先生都在讲‘沈相治水’的故事……都好起来了。”
沈砚之的呼吸渐渐匀了,眼睛慢慢闭上,嘴角却还留着笑意。他握着墨兰的手,慢慢松开,像完成了最后一次嘱托。
窗外的雪还在下,渠水在冰下静静流淌,像在哼一首古老的歌谣。
墨兰没有哭出声,只是静静地坐着,握着他渐渐变凉的手,直到天亮。雪停了,阳光照在渠冰上,折射出七彩的光,像无数个细碎的希望。
后来,村里人把沈砚之葬在了渠边,紧挨着那片他亲手灌溉的稻田。墨兰亲手在墓旁栽了棵柳树,说:“柳树的根能护着渠岸,就像他这辈子做的事。”
再后来,墨兰也去了。她的墓就在沈砚之旁边,两块墓碑并排立着,没有刻官名,只写着“沈公砚之”“沈氏墨兰”,下面都刻着一行小字:“渠水长流处,便是家。”
春天来时,渠冰融化,水流得哗啦啦响。念薇带着孩子们在渠边种稻子,指着墓碑对孩子们说:“曾爷爷曾奶奶,就住在这渠水里,看着咱们呢。”
孩子们问:“那渠水流到哪里去呀?”
念薇望向远方,那里的稻田连成一片绿,水渠像银带一样穿梭其间,一直伸向看不见的尽头。“流到所有需要它的地方去,”她说,“就像曾爷爷曾奶奶希望的那样。”
渠水哗哗地流,带着阳光的温度,带着泥土的气息,流过稻田,流过村庄,流过一年又一年的春天。有人说,在月圆的晚上,能听见渠水里传来笑声,像两个老人在说家常,说着说着,就融进了禾苗的拔节声里,融进了姑娘们的算珠声里,融进了一代又一代人踏实过日子的声响里。
这大概就是最好的结局——不是刻在史书里的辉煌,而是淌在寻常日子里的温暖,像那渠水,无声无息,却从未停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