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队出了东山口，天色已蒙蒙见亮。
冻了一夜的土路开始返浆，马蹄踏上去，带起湿冷的泥点子。
四人都不言语，只听着嘚嘚的马蹄声和彼此粗重的呼吸，在清寂的晨雾里传得老远。
尚和平一马当先，草上飞紧随左右，眼观六路。山猫殿后，不时回头张望。
王二贵夹在中间，紧紧攥着缰绳，背着他那小书箱，脸色绷得紧，眼里却较上东山前，多出股初生牛犊的劲儿。
马过任家油坊时，王二贵远远的望了几眼，静谧的山村在晨雾的山脚下黑黢黢地卧着，看不真切，王家的院落更是颠簸到看不清。
经过程记大车店时，尚和平短暂的停了十几分钟，为的是程万山打了招呼，沟通了信息。
程九爷也不多话，只让九奶奶给拿了些咸鹿肉，倒是程守家跳着脚的闹得欢，想跟着一起去奉天，被程万山给呵斥了一通才讪讪罢休。
从下和尚窝堡继续往西，路过老鸹崖，就是不久前遭遇吕三埋伏的地方，四人十二分警醒，快马扬鞭通过，但难免想起老蔫巴、想起死难的兄弟，心上淤塞，神情肃穆。
又跑了不到半个时辰，来到了李家店，日头爬出来了，驱散了些许寒意，也照见了远处官道上渐渐多起来的行人车马。
有推着独轮车吱呀呀叫的货郎，有挑着担子步履匆匆的农人，也有三两骑快马溅起泥水呼啸而过的，看装扮像是驿卒或是哪家商号的护院。
“前头快到李家店地界了。”草上飞催马赶上半个身子，低声对尚和平道，“四爷，咱是绕过去，还是……”
尚和平勒住马，眯眼望了望前方隐约可见的镇子轮廓，又回头看了看王二贵和山猫。
“不绕。大路朝天，咱们有正经路引，越是躲闪，越惹眼。”
“对，咱们和过路的客商一样，打尖歇脚，喂喂马。草上飞，你对镇上熟，前头带路，找家不起眼但干净的脚店。”
“得嘞。”草上飞应了一声，抖擞精神，催马到了前头。
李家店镇子不大，一条主街贯穿着，两旁是些灰扑扑的铺面。
因着靠近官道，南来北往的人多，倒也有些热闹气。
街口站着两个抱着老套筒的乡勇，缩着脖子，懒洋洋地打量着进出的人。
草上飞熟门熟路，引着众人拐进一条窄巷，在一家挂着破旧“悦来”幌子的脚店前下了马。
店面不大，院里栓着几匹驮马，槽头有个老汉正铡草料。
“掌柜的，四位，打尖，马匹喂上好料。”草上飞掏出几枚铜钱拍在柜上，声音洪亮，透着走南闯北的利落劲儿。
掌柜的是个精瘦的中年人，抬眼看了看四人装扮——
尚和平虽穿着半旧棉袍，但料子细，年纪虽不大，但气度沉稳；草上飞和山猫短打扮，眼神精悍；王二贵小厮模样，却背个书箱
——心里估摸着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少爷出行，不敢怠慢，连忙吆喝伙计牵马、打热水。
四人要了间僻静的里屋，围着一张油腻的方桌坐下。伙计端上来一盆冒着热气的疙瘩汤，几个杂面馍馍，一碟子咸菜疙瘩。
尚和平示意大家吃饭，自己却只掰了小半个馍，慢慢嚼着，耳朵留意着外间的动静。
草上飞和山猫吃得快，但眼睛没闲着，注意来来往往的动静。
王二贵显然是饿了，捧着碗呼噜呼噜喝汤，被山猫在桌下轻轻踢了一脚，才意识到失态，放慢了动作。
正吃着，外间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马蹄声和粗鲁的喝骂。
透过破窗纸往外瞅，只见几个穿着灰黑色号褂、背着快枪的兵丁闯进院子，为首的是个吊梢眉的矮个子队官，正对着掌柜的嚷嚷：“……查逃犯！有没有生面孔？尤其是带伤的！”
掌柜的哈着腰，连说没有。那队官三角眼扫过院里几匹正在吃料的马，又瞥向尚和平他们这间屋。
草上飞神色不变，山猫的手却悄悄摸向了后腰。王二贵脸有些白，尚和平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
队官带着人蹬蹬走过来，一把撩开门上挂着的灰布帘子，冷眼打量着屋内四人。
尚和平放下手里的馍，站起身，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这位老总，有何贵干？”
队官盯着他：“哪儿来的？干什么的？”
尚和平从怀里掏出路引，递了过去：“刘家沟镇上的，去奉天投亲。这是路引。”
队官接过，装模作样地看了看——他未必认得几个字，但鲜红的官印做不得假。又打量了一下草上飞和山猫：“这两个呢？”
“家里跟来的伙计，路上照应。”尚和平语气平和。
队官把路引扔回给尚和平，目光最后落在王二贵身上，见他个头小，年纪也不大，又背着书箱，没再多问。
他挥了挥手：“行了，吃你们的。最近不太平，少在外面瞎晃悠！”说罢，带着人又风风火火地出去了。
直到马蹄声远去，屋里紧绷的气氛才松了下来。王二贵长长出了口气，后背的衣裳都有些汗湿了。
“是巡防营的人。”草上飞压低声音，“看这架势，不光是查逃犯，倒像是……搜什么东西，或者，防着什么人来。”
山猫啐了一口：“妈的，鼻子够灵的。咱这才刚出山。”
尚和平重新坐下，眼神深邃：“恐怕不光是冲着山里的。吕三的事，瘦猴子被押走，加上‘小鼻子’搅和进来……奉天府这是着急水浑了。咱们这趟，得更小心。”
他看向草上飞：“这镇上，可有能打听消息又嘴严的稳妥地方？”
草上飞想了想，点点头：“镇西头有个‘一品茶’馆子，掌柜的是个老跑关东的，消息灵，人也算厚道，不多嘴。我从前跑腿送山货，常在他那儿歇脚。”
“好。”尚和平沉吟道，“山猫，你跟我去一趟茶馆，听听风声。草上飞，你带着二贵留在店里，看好马匹行李，警醒些。”
草上飞应下，他明白：四当家不想让茶馆掌柜看见熟脸。
王二贵虽然也想跟着，但知道轻重，用力点了点头。
尚和平和山猫出了脚店，沿着脏乱的街巷往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