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砧避难所的医疗区弥漫着消毒水和药品混合的气味。走廊的灯光是一种节能的苍白冷光,照亮了金属墙壁上斑驳的修补痕迹。这里是旧矿区为数不多还能维持基础医疗功能的地方,但也仅仅只是“基础”。
三号重症监护室。
阿吉已经在这里守了七天七夜。
他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身体前倾,双手紧握,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床上的人。
李信。
如果那还能被称之为“李信”的话。
病床上躺着的,与其说是一个人,不如说是一具覆盖着绷带和医疗凝胶的残骸。左臂自肘部以下完全缺失,右腿膝盖以下是临时安装的、粗糙的金属义肢框架——真正的仿生肢体太过昂贵,避难所拿不出来。胸膛和背部被大面积的烧伤敷料覆盖,脸上也缠着绷带,只露出紧闭的双眼和口鼻。
唯一能证明他还有生命的,是床边那台老旧的医疗监测仪。屏幕上,一条微弱但平稳的心跳线缓慢起伏,旁边显示着令人揪心的数据:心率32,血压70\/45,血氧饱和度89%……全部都在生死线上挣扎。
“他今天怎么样?”
琳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个记录板。她已经换下了勘探队的防护服,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医生外套。作为避难所少数受过正规医疗训练的人,她主动承担了李信的护理工作。
阿吉摇了摇头,声音沙哑:“没有变化。”
琳走到床边,检查了监测仪的数据,又轻轻掀开部分敷料,观察下面的伤口。她的眉头紧锁。
“烧伤已经开始结痂,但深度烧伤面积太大,感染风险极高。左臂断口处有轻微坏死迹象,可能需要二次清创。最重要的是……”她指了指李信的头部,“脑部扫描显示活动极其微弱,几乎处于脑死亡状态。”
阿吉的拳头攥得更紧了。
七天前,当他们把李信从熔炉之间抬出来时,所有人都以为这只是一具还有微弱生命体征的尸体,很快就会彻底死去。但奇迹发生了——他的心跳没有停止,反而在生命维持仪的支持下,逐渐稳定在了一个极低但持续的频率。
不活,也不死。
就这么悬在生死之间。
“那块碎片……”阿吉突然开口,“你们检查过了吗?”
琳叹了口气:“我们用所有能用的设备扫描了他的身体。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的能量反应,也没有找到你说的‘碎片’。它似乎……融入了他的身体,然后就消失了。”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阿吉,我知道你希望有奇迹。但我们必须面对现实。他现在的状态,更像是……身体的植物性功能在某种残余能量的支持下勉强维持。这种状态能持续多久?一个月?一年?还是一辈子?”
“他会醒的。”阿吉固执地说,“他必须醒。”
琳没有再劝。这七天里,她见过太多这样的固执。失去重要之人的幸存者,总是会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她拍了拍阿吉的肩膀:“我去看看其他病人。你……也休息一下吧,别把自己累垮了。”
琳离开后,病房重新陷入寂静。只有监测仪发出的、规律的“嘀……嘀……”声。
阿吉重新将目光投向李信。
“你听到了吗?”他低声说,仿佛在自言自语,“他们说你会永远这样躺着。我不信。”
他伸出手,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握住了李信那只完好的右手。手很凉,皮肤因为长期卧床而显得苍白透明,能看到下面青色的血管。
“你答应过要带我去看看废土外面的世界。”阿吉的声音有些哽咽,“你说过,总会有地方比这里好……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没有回应。
只有监测仪平稳的嘀嗒声。
阿吉低下头,额头抵在交握的手上。七天来的疲惫、恐惧、希望和绝望,在这一刻终于压垮了他。肩膀开始轻微颤抖。
他不知道的是——
就在这一刻。
在李信的意识深处。
那里不是黑暗,也不是光明。而是一种混沌的、模糊的状态。如同沉在深海底部,能感觉到水压和寒冷,却无法动弹,无法思考。
但在那片混沌中,有一点微光。
极其微小,如同一粒悬浮在虚空中的尘埃。它散发着淡淡的金色,与周围格格不入。
那是钥匙碎片最后残留的一点能量核心。它没有意识,没有记忆,只是一个纯粹的能量印记,一个“锚点”。
七天来,它一直在缓慢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做着同一件事:
修复。
不是修复肉体——那已经超出了它的能力范围。它修复的,是更本质的东西。
意识的连接。
神经的通路。
灵魂的碎片。
这个过程缓慢得如同地质变迁。但七天的累积,已经完成了一件事:
李信的潜意识,开始重新“连接”。
于是,在阿吉低头哭泣的那一刻——
李信的意识深处,突然“看”到了一幅画面。
不是用眼睛,而是用某种更直接的方式。
那是一片废墟。焦黑的土地,扭曲的建筑残骸,灰蒙蒙的天空。一个瘦小的身影跪在废墟中,抱着另一具一动不动的身体,肩膀颤抖。
画面模糊,断续,如同信号不良的旧电视。
但李信“认”出了那个身影。
阿吉。
然后是声音。断断续续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透过厚厚的隔音层:
“……醒……求……你……”
悲伤。绝望。祈求。
这些情绪如同电流,穿过混沌的阻隔,击中了那点微光。
微光骤然闪烁了一下。
然后——
李信的右手手指,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阿吉猛地抬起头。
他确信自己感觉到了!那只他握着的手,刚才……动了一下?
他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那只手。
一秒。两秒。三秒。
没有动静。
是错觉吗?是太累产生的幻觉吗?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
食指的指尖,又动了一下。这一次更明显,是一个缓慢的、试图弯曲的动作。
“琳!琳医生!”阿吉猛地跳起来,冲向门外,“他动了!他的手动了!”
走廊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与此同时,在李信的潜意识深处——
画面开始变化。
废墟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新的碎片:
一张金属病床。苍白的天花板。监测仪的嘀嗒声。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一张模糊的、焦急的脸。
铁砧避难所。
他想起来了。
熔炉。休眠协议。爆炸。坠落。
然后……黑暗。
他想睁开眼睛,但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他想移动身体,但每一块肌肉都拒绝响应。只有右手的手指,还能勉强传达一点点意志。
还不够。
远远不够。
他需要……更多的连接。
那点微光似乎感应到了他的“想法”,开始加速闪烁。更多的能量从碎片残骸中榨取出来,沿着神经通路,艰难地向上蔓延。
如同在干涸的河床上,试图重新引水。
疼痛。
剧烈的疼痛从全身各处传来。烧伤的灼痛,断肢的幻痛,内脏受损的闷痛……这些痛觉信号之前一直被阻断,现在重新连接,瞬间淹没了他。
但李信没有退缩。
疼痛,意味着感觉的恢复。意味着身体还在响应。
他“抓住”这些痛觉信号,以它们为路标,逆向追溯,一点点重建对身体的控制。
左臂……没有了。只有空荡荡的幻痛。
右腿……膝盖以下是陌生的、冰冷的触感,不是血肉。
胸口……绷带和敷料的压迫感。
喉咙……干渴,如同沙漠。
他试图吞咽。
喉结滚动了一下。
极其轻微,但监测仪上的呼吸曲线,出现了第一个波动。
“呼吸频率变化!”琳冲进病房,第一时间看向监测仪,“从12次\/分钟增加到15次……还在上升!”
她冲到床边,快速检查李信的瞳孔——虽然被绷带遮挡,但她能看到眼皮下的眼球在快速转动。
“他在做梦?不……这是REm睡眠期脑电波特征,但他之前一直是深度昏迷的脑电波……”琳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阿吉,你说得对,他在醒来!”
她立刻开始行动:调整输液速度,检查导尿管和呼吸辅助设备,准备刺激方案。
“李信,如果你能听到我说话,就试着动一下右手。”琳的声音清晰而稳定,“动一下手指,任何动作都可以。”
病床上,那只被阿吉重新握住的手,食指和中指,缓慢地、但确实地,弯曲了一下。
“他听到了!”阿吉几乎要跳起来。
“好,很好。”琳强压住激动,“现在,试着睁开眼睛。慢慢来,不用急。”
李信的眼皮开始颤抖。绷带下,可以看到眼球在努力转动。一次,两次……
第三次,右眼的眼皮,极其艰难地,抬起了一条缝隙。
微弱的光线涌入。
模糊的、晃动的影像:苍白的天花板,一张俯视的、模糊的脸,金色的短发……
“阿……吉……”一个沙哑得几乎无法辨认的声音,从李信喉咙里挤出来。
阿吉的眼泪瞬间决堤。
“我在……”他哽咽着说,“我在这里……”
李信的右眼缓缓转动,看向琳。视线依然模糊,只能分辨出一个人影的轮廓。
“这……里……”他问。
“铁砧避难所。”琳轻声回答,“安全的地方。你已经昏迷七天了。”
七天。
李信的意识逐渐清晰。更多的记忆碎片拼接起来:熔炉核心、休眠协议、面具男、爆炸、坠落……
“熔……炉……”他费力地问。
“关闭了。”琳肯定地说,“能量读数已经降到背景水平。你成功了。”
成功了。
李信闭上眼睛。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放松了一丝。
但身体立刻用剧痛回应他的放松。他咬紧牙关,冷汗从额角渗出。
“别说话,别动。”琳立刻说,“你现在极度虚弱,伤势极重。我们需要慢慢来。我先给你注射一点镇痛剂,然后你要做的就是休息,让身体慢慢恢复。”
她动作熟练地准备注射。
李信重新睁开眼睛,看向阿吉。
那双熔金色的眼眸,如今黯淡了许多,但依然有光。
“谢……谢……”他嘶哑地说。
谢什么?谢谢阿吉找到他?谢谢阿吉守着他?谢谢阿吉没有放弃?
阿吉摇摇头,握紧他的手。
“是你救了所有人。”他说,“现在轮到我们救你了。”
镇痛剂开始起效。疼痛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无法抗拒的困倦。
李信知道自己不能睡——一旦睡着,可能又会被拖回那片混沌。但他太累了,身体和精神都到了极限。
“我……不会……死……”他喃喃道,更像是在对自己说。
“我知道。”阿吉说,“睡吧。我会在这里。”
李信最后看了一眼阿吉,看了一眼这个陌生的病房,然后放任意识沉入黑暗。
但这一次,不是混沌。
是睡眠。
真正的、恢复性的睡眠。
监测仪上的数据开始缓慢改善:心率上升到45,血压80\/50,血氧饱和度92%……
“奇迹……”琳看着数据,喃喃道,“这真的是医学奇迹。”
阿吉没有说话。他只是握着李信的手,感受着那逐渐稳定下来的脉搏。
窗外的避难所走廊,传来隐约的脚步声和说话声。生活还在继续。
病房里,监测仪的嘀嗒声规律而平稳。
如同新生心跳。
而在李信沉睡的潜意识深处——
那点金色的微光,依然在闪烁。
微弱,但顽强。
如同裂隙中透出的光。
黑暗依然浓重,前路依然漫长。
但只要还有光,
就还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