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颗突然出现在紫微帝星之侧的异星,并未如寻常天象般停滞不动或遵循固有的轨迹运行。在吸引了无数惊愕、猜测、敬畏的目光,并引发了朝野间种种揣测联想之后,它开始了更为神异、超乎一切天书记载的变化——其“光芒”开始以一种难以言喻的、柔和的姿态,缓缓向下降落。
这绝非流星那种拖着炽热尾焰、呼啸着急速划破天际的坠落,也非彗星扫过天空时的张扬恣意,而是一种庄严而舒缓的沉降,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韵律与节奏。那景象,与其说是星辰在移动,不如说是那颗异星本身虽仍高悬原位,却将其凝聚的、温润如玉的光华,如同九天之上最纯净的月辉流淌,又如同仙女织就的、轻纱垂落,从高高的、深邃的天幕之上,轻柔地、持续地倾泻下来,仿佛有一条无形的、光的桥梁,连接了天与地。
这道自天而降的光柱,并非笔直锐利、刺人眼目,而是带着一种柔和的弧度,仿佛被夜空深处无形的、温煦的“天风”轻轻吹拂,呈现出自然流畅的曲线。其光色依旧是那般的暖白温润,如最好的羊脂玉髓,如初春正午的阳光,不含丝毫戾气、炙热与锋芒,只有纯粹的、宁静的光明。当这光华洒向沉睡的大地时,并未漫无目的地照亮很远很广的地方,反而像是有着明确意志与目标,其光晕最浓郁、最凝实的核心,不偏不倚,正笼罩在李斯隐居的那片乡野宅邸之上,方圆不过数十丈,精准得令人心悸。
沉沉夜色中,那座素雅简朴的宅邸,被这自天而降的柔和星辉清晰地勾勒出来。屋檐的轮廓、院墙的线条,都在光中显现,纤毫毕现。庭院中为丧礼悬挂的白色丧幡、廊下在夜风中微微晃动的素白灯笼,在这奇异而圣洁的光华映照下,仿佛都蒙上了一层超凡的、安宁的色彩,褪去了悲戚,只剩庄重。院中的草木——那几株叶已落尽的梧桐,那丛在冬夜仍带着苍绿的细竹,也像是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流动的银边,在几乎静止的夜风中极其轻微地摇曳,不再显得凄清寂寥,反而充满了一种静谧的、近乎神圣的意味,仿佛整座宅院在这一刻被从凡尘中短暂地提升,置于一个宁静的结界之内。
宅邸内外,所有目睹这一幕的人,无论是尚沉浸在悲痛中的李氏亲眷,还是默默忙碌、面带哀戚的仆役,亦或是被这越来越明显的天地异象惊动、聚拢在远处田埂、土坡上观望的乡邻,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忘记了言语,屏住了呼吸。先前宅中隐约传来的啜泣声、低声的交谈、行走的步履声,此刻奇迹般地完全平息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极致震撼、灵魂深处的敬畏、以及莫名生出的心灵宁静的复杂氛围,彻底笼罩了这片土地。万物寂然,唯有那天上的光在静静流淌。
没有人说话,甚至无人敢大声喘息。所有人都被这超乎一切想象、违背所有已知天文常理的神奇景象所深深震慑。他们仰着头,神情痴迷而肃穆,看着那柔和的光华如同最慈悲的怀抱,温柔地覆盖、包裹着那座刚刚失去主人的宅院。那光,并不刺眼夺目,反而让沐浴其下(即便是旁观)的人,感到一种奇异的、温暖的抚慰与深沉的和解般的平和,仿佛有无形的、宏大的意志,在无声地安抚着生者的椎心悲痛,也像是在以最温柔、最荣耀的方式,接引、陪伴着那位刚刚逝去的、不凡的灵魂踏上归途。
李由站在庭院中央,仰望着这直接笼罩着自家宅邸的、缓缓垂落的星辉,光芒落在他犹带泪痕的脸上,却只觉温润。心中的震撼达到了顶点,先前所有的不安、困惑,此刻都被一种近乎顿悟的明澈冲刷殆尽。他不再有任何怀疑——这亘古未见的异象,定然与父亲的离世有着直接的、深刻的、超越凡俗的关联。这绝非凶灾的预兆,而更像是……一种来自高渺上天的肯定与最高规格的送别?是父亲一生波澜壮阔的功业、深沉曲折的经历、乃至其学识与才具,感动了天地,故而有此应命之星显现,以其独一无二的柔和光辉,护佑他最后一程安宁,迎他归于星辰列宿之尊位?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战栗,难以自持,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泪水冲刷过后,心底涌现的,是逐渐清晰的、对父亲一生功过已超越凡人评价体系的认知,以及随之升起的、无比的骄傲与一种混杂着悲伤的释然。父亲,终究是与众不同的。
那“光芒柔和缓缓落”的奇异过程,持续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这短暂又漫长的时间里,天地静默,万物仰瞻。最终,那道光柱如同完成使命后收拢的羽翼,或是退潮的月华,渐渐变细、变淡,其“流淌”的速度似乎也减缓了,光质的实体感逐渐化为飘渺的氤氲。最终,它完全收敛,一丝一缕地,重新融回那颗依旧温润的异星之中。而那颗完成了“垂光”使命的异星,也随之缓缓地、均匀地黯淡下去,如同远去的灯火,直至完全消失在深邃无垠的夜穹背景里,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了无痕迹。夜空恢复了原状,星河依旧,唯有紫微帝星,恒常而孤独地闪耀在北方天际,仿佛一切未曾发生。
但今夜发生的一切,那异星的神秘显现,那柔和光华的精准垂落与温柔覆盖,已然深深地烙印在所有目睹者的眼中心底,成为了一个注定将口耳相传、不断演绎的不朽传说的开端。这最后的、来自苍穹的奇异辉光,也为李斯这充满争议、复杂而传奇的一生,添上了最后一笔浓墨重彩的、充满神话与宿命色彩的注脚。从此,他的离去,不再仅仅是臣子的薨逝,而成了一个与星辰对话的、谜一般的终结。远处,第一声压抑不住的惊叹终于响起,随之而来的是低沉的、充满敬畏的议论声,在冬夜的田野上轻轻回荡,而李宅之内,一片更深沉的静默,仿佛仍在消化、铭记着刚才那神圣的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