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痛哭,并非一时的情绪失控。那汹涌的悲恸如潮水般冲垮了帝王的堤防之后,留下的是更为沉重、更为持久的哀恸之泽。在最初的巨大悲痛稍稍平复,但那份沉甸甸的、仿佛心房被剜去一块的空洞与失落感依旧死死萦绕心头之际,他缓缓抬起手,用衣袖用力擦去脸上的泪痕。泪水可以拭去,但眼中的血丝与深处的创伤却无法抹平。他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只是那坚定之中,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哀戚,如同被寒霜浸透的玄铁,冷硬而沉痛。
他缓缓站起身,步履有些沉重地走向殿外,望向浩渺的苍穹。他深知,恩师李斯的离去,绝不仅仅是他个人失去一位至亲长辈,也不仅仅是皇室失去一位砥柱之臣,这更是整个帝国无可估量的损失。恩师毕生的智慧、心血,已与这巍巍秦国的山河法度融为一体。他的功绩与德行,理应得到与之相匹配的、超越常规的尊崇与永久的缅怀。他必须有所表示,这并非仅仅是为了彰显浩荡皇恩,更是为了以一种最庄严、最广泛的形式,表达举国上下对这位奠定帝国根基的巨擘共同的、深切的哀思与敬意。
心意既定,他即刻转身,以不容置疑的威严与深切的悲怆召来中书令。殿中烛火摇曳,映照着皇帝肃穆的面容。他以一种沉痛而庄重、每一个字都仿佛承载着千钧之重的语气,清晰而缓慢地口述了一道必将载入史册的诏书——“下诏全国哀悼三日”。
诏书首先以极其尊崇、甚至堪称崇高的笔触,高度凝练地回顾并定论了李斯的一生功绩与历史地位:“故丞相、文成公李斯,辅佐先帝(始皇),经纬天地,扫灭群雄,统一六合,定制度,明法度,书同文,车同轨。其功在社稷,如泰山之固;其泽被苍生,如江河之远。及至沙丘危局,奸谋窃发,国本动摇之际,文成公挺身而出,匡扶正义,定策安邦,保全宗庙,续我秦祚,此乃再造之功。晚年归隐,仍心系国是,建言献策,如老骥伏枥;教化子弟,着书立说,德润后世,犹明烛未熄。今溘然长逝,巨星陨落,朕心摧折,五内俱焚,如失股肱,如丧仲父!朝堂为之倾柱,帝国为之哀恸!”
接着,诏书以不容置疑的帝王意志,明确下达了具体而细致的全国性哀悼指令:“为表举国哀思,深切悼念贤相,着令:自诏书抵达各郡县官署之日起,全国官吏、士人、军民、百姓,皆素服三日,以示哀敬;期间,停止一切宴饮、歌舞、嬉游等娱乐活动;各郡、县、道官署,均降半旗志哀;国都咸阳及各郡治所之城楼,每日晨起(卯时)与黄昏(酉时),鸣钟致哀,每次九响,声传闾里。天下学子,可于各级学宫、公私书院自发组织追思,颂读文成公之着述宏文,铭记其‘事皆决于法’之治国精神、‘谏逐客’之开阔胸襟及‘化民成俗’之淑世情怀,以学术传承寄托哀思,以思想延续告慰先贤。”
这道诏书,不仅是一道行政命令,更是一份情感深沉、评价崇高的悼文。它被以最快的速度,通过帝国高效运转的驿站与邮传系统,发往帝国所有的郡、县、道。它像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将整个国家笼罩在共同的哀伤之下;它更是一道强烈的情感动员令,将皇帝个人锥心刺骨的悲痛,以及朝廷官方对李斯历史地位的最终、最高定调,正式、庄严地传递到了帝国的每一个角落,直至最偏远的边陲。
诏书所至,无论是繁华的都市,还是宁静的乡村,抑或是风雪弥漫的边塞,都迅速、肃穆地执行起来。咸阳城内,变化最为显着:原本熙攘喧嚣的东、西两市变得异常安静,酒肆茶楼歇业,乐坊伎馆闭门,往日喧闹的街巷,只见行人匆匆,皆身着素色麻布或深色衣物,面色凝重,交谈低声。各官署门前,那象征帝国威严的黑色“秦”字大旗,缓缓降至旗杆中部,在料峭寒风中缓缓飘动,不再张扬,只余肃穆的哀伤。每日清晨与黄昏,沉重、悠长、穿透力极强的钟声,准时从咸阳宫的钟楼,以及各郡县治所的谯楼、钟楼上响起,那声音浑厚而沉痛,一波波扩散开去,回荡在城池楼阁、大街小巷、旷野田畴的上空,声声入耳,叩击心扉,提醒着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一位深刻塑造了他们所处时代的巨人,已然与世长辞。
在广袤的乡村,里正或乡啬夫神情肃然地敲响了集合的梆子或铜锣,将村民召集到村中空场或祠堂前,一字一句地宣读诏书内容。农夫们默默地放下了手中的锄头犁耙,渔夫们静静地收起了渔网,妇人们摘下了可能存在的些许鲜亮头饰,连孩童们也似乎感知到不同寻常的气氛,停止了追逐嬉戏。生活必需的劳作并未完全停止,但一种共同的、沉默的、弥漫在炊烟与阡陌之间的哀思,取代了往日可能有的欢声笑语。
这“全国哀悼三日”,是帝国机器以最高规格,对李斯一生功业的最终肯定与盖棺定论,更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全民参与的情感洗礼与历史教育。它让每一个生活在这片“书同文、车同轨”土地上的秦人,无论官吏、士子、军卒还是庶民,无论是否完全理解李斯所有政治举措的深意与争议,都在这一刻,通过这庄严肃穆的仪式,清晰地感受到这位逝者对帝国初创、对时代轨迹那无与伦比的重要性与深刻影响力。那回荡在帝国上下的哀悼钟声,不仅是为李斯个人而鸣,仿佛也是在为一个波澜壮阔、由他深度参与并塑造的时代篇章,缓缓敲响了落幕的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