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冬藏春望待花开
第一场雪是后半夜悄无声息落下的，清晨推开门时，整个黑风岭都裹在了一层薄薄的白纱里，天地间一片素净。远处的山峦轮廓变得柔和，近处的屋顶、树梢都覆着细密的雪绒，连学堂院墙上的标语都被雪衬得愈发清晰。
“英雄林”的树枝上积了层半指厚的白霜，阳光一照便泛着细碎的银光，却依旧透着勃勃生机——青绿色的枝干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醒目，像一群穿着绿军装的战士，昂首挺胸地坚守在岗位上。赵卫国一大早就扛着捆干稻草站在了学堂门口，他提前一周就跟村里的老人们打了招呼，各家各户把秋收后晒干的稻草捆好送来，堆在学堂的屋檐下，足足堆了半人高。他还特意让赵建军从家里拿来细麻绳，剪成一截截的备用。
孩子们陆续到齐后，都裹着厚厚的棉袄，鼻尖冻得通红，却个个眼神发亮。赵卫国拿起一把稻草，走到最前排的树苗前示范：“缠的时候要从树根开始，一圈圈往上绕，绕到分叉处就停，松紧要像裹棉袄似的，太紧勒得树干喘不过气，太松寒风就钻进去了。”他一边说一边动手，粗糙的手掌捏着稻草，动作却格外轻柔，缠好一段就用麻绳系个活结，方便开春后解开。
孩子们学得格外认真，赵建军捧着稻草走到“小李叔叔”的树前，先蹲下身摸了摸树干上的五角星刻痕，指尖触到冰凉的树皮，忽然想起二柱刻星星时的模样。他特意把稻草在刻痕处留了个指甲盖大小的空隙，露出那枚带着木屑清香的红棕色刻痕，嘴里小声念叨着：“小李叔叔，这样你既能暖暖和和过冬，又能看见星星啦，等开春雪化了，星星就陪着你发芽长叶。
”旁边的丫丫正踮着脚给树苗缠稻草，辫子上沾着的雪沫融化成小水珠，她看见赵建军的小动作，笑着说：“建军哥，我帮你把星星周围的稻草捋顺，这样雪就不会落在刻痕里啦。”孙木匠没跟着缠稻草，他一大早就钻进了木工房，昏黄的煤油灯挂在房梁上，灯芯挑得长长的，把整个屋子照得暖融融的。他戴着老花镜，手里捏着磨得锃亮的刻刀，枣木坯子在掌心转动，刻刀顺着木纹游走，发出“沙沙”的轻响。
木屑像细雪似的落在膝头的布垫上，一个个小小的英雄雕像渐渐成型：举着枪冲锋的小李，眉头紧锁，枪托紧贴着肩膀，眼神坚定得能穿透风雪；挑着担子送情报的李大爷，腰杆挺直，担子上的布包鼓鼓囊囊，脚步沉稳如石；还有抱着特务滚下桥的身影，肌肉紧绷，衣袂翻飞，透着股豁出去的狠劲。每个雕像都不足巴掌大，却透着股不服输的精气神，这是孙木匠花了三个晚上，就着煤油灯一点点刻出来的，连雕像的衣纹都刻得清清楚楚。
缠完稻草的第二天，林晓燕就开始布置“英雄角”的“心愿墙”。她从城里带来的两张大红纸，摊在课桌上能铺满半张桌面，她用剪刀剪了个比脸盆还大的心形，边缘剪得像花瓣似的层层叠叠，贴在东墙正中间，远远看去就像一朵盛开的红玫瑰。周围用彩纸剪了小树苗、五角星、小鸟，还有小小的英雄头像，贴得错落有致，有的斜着贴，有的倒着贴，反倒显出几分活泼。
她还从包袱里掏出一盒彩色蜡笔，十二种颜色摆放在讲台上，像一排五颜六色的小蜡烛，引得孩子们围过来看。“每人选三支蜡笔，把自己的心愿写在彩纸上，写完咱们一起贴在墙上。”
林晓燕把彩纸分给每个孩子，彩纸有红的、黄的、蓝的，还有带着花纹的。赵建军选了红、黑、金三种颜色，趴在课桌上，先用工工整整的楷书写下心愿：“长大后当警察，穿藏青色警服，扛着钢枪，守护黑风岭的每一户人家，不让坏人欺负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和小伙伴们。”写完还嫌不够，用金蜡笔在旁边画了个小小的警徽，警徽上涂了从城里带回来的亮粉，在煤油灯的映照下闪闪发亮，他还特意在警徽旁边画了棵小杨树，树上系着红绳。
丫丫选了黄、粉、绿三种颜色，她的字写得小小的，像蚂蚁排队似的：“在‘英雄林’周围种满一山的野菊花，春天开黄灿灿的花，让英雄们都能闻着香味，蜜蜂会来采蜜，蝴蝶会来跳舞，小鸟也会在花丛里唱歌。”纸上画了一圈野菊花，每朵花都画了细细的花蕊，花旁边画了个扎小辫的小姑娘，正蹲在地上撒种子。
小石头选了蓝、黑、绿三种颜色，字写得歪歪扭扭却很用力，纸都被笔尖戳出了小坑：“画遍所有英雄故事，画成厚厚的连环画，一页页订起来，让山外的人、城里的人、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黑风岭的英雄，知道小李叔叔守桥的故事。”旁边画了个举着画笔的小人，小人面前摆着大大的画板，画板上画着燃烧的木桥。
孩子们写完后，都捧着彩纸互相欣赏，丫丫夸赵建军的警徽画得像真的，赵建军夸小石头的小人画得有精神，教室里满是叽叽喳喳的称赞声，连窗外的寒风都显得温柔了许多。
除夕那天，雪下得更大了，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把学堂的屋顶盖得像铺了层厚厚的棉絮，院门口挂着的红灯笼被雪裹着，红得格外耀眼。但学堂里却热闹得像开了锅，村里的老少爷们都赶了过来，张大爷扛着一捆干柴，李大妈提着一篮蒸好的年糕，王大叔手里拎着腌得油光发亮的腊肉，把学堂的灶房堆得满满当当。
女人们在灶房里忙碌着，烧火的烧火，切菜的切菜，菜香混着蒸汽从灶房飘出来，引得孩子们围着灶房转。孙木匠的木工房里摆着一排排木刻雕像，每个雕像都用红布包着，放在木板搭的架子上。
他给每个孩子都准备了专属的雕像：给赵建军的是举着钢笔的英雄，钢笔上刻着小小的红绳图案，寓意着传承英雄故事；给丫丫的是捧着野菊花的姑娘，花瓣刻得层层叠叠，呼应她种菊花的心愿；给小石头的是拿着画笔的少年，画笔上还刻着小小的颜料盒，鼓励他坚持画画。每个雕像底座都刻着孩子的名字，是孙木匠用小刻刀一笔一划刻的，刻完还涂了点清漆，亮闪闪的。
院门外，小张带着男孩子们放鞭炮，他手里拿着点燃的香，小心翼翼地凑到鞭炮引线上，“嗤”的一声，引线烧起来，他赶紧跑开。“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在山谷里回荡，震得树上的雪都掉了下来。孩子们捂着耳朵躲在门后，眼睛却死死盯着空中炸开的烟花，烟花在雪地里炸开，红的、绿的、黄的，把半边天都照亮了，引得孩子们发出阵阵惊叹。
赵卫国从里屋抱出个粗瓷酒坛，酒坛上贴着红色的封条，封条上“新年大吉”四个字是他写的，已经有些褪色。他给每位老人都倒了一小碗米酒，米酒是三年前酿的，打开坛盖时，醇厚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带着粮食的香甜。“今年是个好年景啊，省里奖励了咱们图书教具，开春公路就修通，纪念亭也动工，还要拍纪录片。”
赵卫国举起碗，对着满屋子的人说，“等明年花开的时候，咱们的‘英雄林’就枝繁叶茂了，英雄的故事也会传得更远，让更多人知道咱黑风岭的英雄，知道咱黑风岭人的骨气！”老人们纷纷举起碗，酒液在碗里晃出细碎的波纹，他们一饮而尽，脸上满是欣慰的笑容，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李大爷坐在角落的木凳上，这张木凳是他十年前亲手做的，凳面上被常年的屁股磨得油光发亮，连木纹都清晰可见。他手里摩挲着那杆陪伴了他半辈子的旧烟袋，烟袋杆是百年枣木做的，被常年的掌心温度浸润得呈深褐色，油光发亮，烟袋锅的铜嘴子在煤油灯的映照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上面还留着李大爷的指痕，是几十年摩挲出来的印记。
他没点烟，只是摩挲着烟袋杆，看着孩子们围着雕像打闹：有的孩子模仿雕像的姿势，把小拳头攥得紧紧的，皱着眉头学英雄冲锋；有的孩子把雕像捧在手里，小心翼翼地跟同伴炫耀，生怕摔了；还有的孩子拿着雕像跑到老人身边，仰着小脸问：“李大爷，这个是小李叔叔吗？他当时真的举着枪打坏人吗？”叽叽喳喳的声音像群小麻雀，把屋子都填满了。
李大爷忽然清了清嗓子，屋里渐渐安静下来，孩子们都围了过来，睁着好奇的眼睛看着他。“那年小李牺牲的时候，也是这么个大雪天。”李大爷开口说道，声音有些沙哑却很清晰，“我挑着担子从青龙桥边过，桥还在冒着黑烟，木头烧得‘噼啪’响，火星子落在雪地上，烫出一个个小坑。
雪地里的血迹都冻成了暗红色，像一朵朵冻住的红花，看着就让人心疼。”他顿了顿，吸了口气，眼里闪着泪光，“我当时以为啊，这山里的日子难了，特务时不时来捣乱，庄稼也收成不好，孩子们怕是连书都读不上，更别说记住这些英雄了。”他看着满屋子的孩子，看着墙上的心愿墙，看着孙木匠做的雕像，嘴角露出笑容，“没想到啊，才几年时间，孩子们有新课本读，有英雄故事听，学堂建得这么好，还有这么多人想着他们，想着那些牺牲的娃。这日子啊，真是越来越有盼头了，比啥都强。”
旁边的老周头点点头，他手里拿着个木雕的小杨树，是孙木匠送他的，“这都是英雄们用命换来的好日子，咱们得好好守着，把这些故事一代代传下去，让咱黑风岭的娃都知道，咱这儿出过英雄，咱不能给英雄丢脸。”
大年初一的清晨，天刚蒙蒙亮，天边泛着淡淡的鱼肚白，远处的山峦还笼罩在薄雾里。赵建军就裹着母亲刚做的新棉袄跑了出去，棉袄里面填着厚厚的新棉花，蓬松又暖和，领口和袖口都缝着黑色的灯芯绒，是母亲特意从城里扯的布。
他手里端着个粗瓷碗，碗是奶奶传下来的，上面有个小小的菊花图案，花瓣已经有些模糊了。碗里是母亲刚煮好的饺子，冒着腾腾的热气，韭菜鸡蛋馅的，是小李叔叔生前最喜欢的口味——母亲昨晚包饺子时特意多包了一碗，说让建军给小李叔叔送去。赵建军从怀里掏出个小纸包，里面是晒干的野菊花瓣，是丫丫秋天送他的，他一直珍藏着。
他小心翼翼地把花瓣撒在饺子上，黄灿灿的花瓣落在白胖胖的饺子上，格外好看，还透着淡淡的花香。雪地里的积雪没过了脚踝，赵建军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英雄林”走，脚印一串连着一串，深深浅浅地通向“小李叔叔”的杨树，像是在雪地上画了条通往英雄的路。路上他不小心滑了一跤，膝盖磕在雪地上，冰凉的雪渗进裤腿，他却顾不上疼，赶紧护着手里的碗，生怕饺子撒了。
他走到树前，把碗轻轻放在树根下，用几块小石子围起来，挡住寒风，然后蹲下身，对着树干小声说：“小李叔叔，过年好呀，吃饺子啦。这是我娘包的，韭菜鸡蛋馅的，你以前跟我说最喜欢吃这个了。我还撒了丫丫采的野菊花瓣，可香了，你闻闻。”
阳光渐渐升起，金色的光芒穿透薄雾洒下来，落在“英雄路”的木牌上，红漆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鲜艳，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焰。林梢上的积雪慢慢融化，水珠滴落在泥土里，发出“嘀嗒、嘀嗒”的声响，像是春天的脚步正在悄悄靠近，带着新生的希望，一点点滋润着脚下的土地，也滋润着孩子们心里的英雄种子。
赵卫国站在学堂门口，披着厚厚的棉袄，棉袄领口围着条羊毛围巾，是城里的亲戚去年送的，软软的很暖和。他望着“英雄林”里的小小身影，赵建军正蹲在树下，用树枝在雪地上画着画，先画了个举着枪的小人，那是小李叔叔；又画了几棵小杨树，每棵树上都画了条红绳；最后画了个大大的五角星，罩在树和小人上面。
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清脆的歌声，是林晓燕带着孩子们来了。孩子们都穿着新做的棉袄，红的像小灯笼，绿的像小树苗，蓝的像天空，远远看去像一朵朵盛开的小花。他们手里举着小红旗，红旗是用红布做的，上面用黄漆画着五角星，黄漆有些不均匀，却是孩子们一起涂的。林晓燕走在最前面，手里也举着一面小红旗，她笑着喊道：“建军，快过来，咱们一起给英雄们唱歌！”孩子们跟着唱了起来，那首熟悉的歌谣在雪地里回荡：“英雄林，长得高，小李叔叔看着咱；读新书，学新字，长大守护黑风岭……”
歌声清脆响亮，穿过雪地，在山谷里久久回荡，带着对英雄的深切思念，更带着对春天的热切期盼。赵卫国望着漫山的白雪，雪地上的脚印像一串珍珠，通向“英雄林”；望着雪地里的点点猩红——那是孩子们手里的小红旗，像一朵朵盛开的红梅。他忽然想起王科长临走时说的话：“英雄的故事要靠人传，更要靠这片土地传。”他知道，等明年春风吹过，“英雄林”的树苗会更加茁壮，枝桠上的红绳会更鲜艳，英雄的故事也会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借着春风飘向更远的地方，在更多人的心里扎根发芽，开出一朵朵美丽的英雄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