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镜头对准英雄魂
清明前夕，省电视台的摄制组果然如约而至。一辆白色的面包车在前，一辆载着摄像机、灯光设备的卡车在后，缓缓驶进黑风岭，车轮压过刚化冻的泥土，留下两道浅浅的车辙。车身上“省电视台”的字样在阳光下格外醒目，连远处山坡上放牛的孩子都看见了，骑着牛往村里跑，边跑边喊：“电视台的人来啦！拍英雄故事啦！”
车子停在学堂门口，下来几个穿着夹克衫的年轻人，为首的张导演戴着副黑框眼镜，镜片擦得干干净净，背着个装满剧本和相机的双肩包，一进门就被“英雄角”的展品吸引住了，脚步都放慢了许多，连背包滑到肩上都没察觉。
“这些都是孩子们亲手做的？”他指着墙上色彩斑斓的画作——赵建军画的火焰还带着颜料的光泽，二柱刻的英雄木牌摆在画旁，还有木架上整齐排列的标本，野菊标本旁边贴着丫丫写的小标签，上面歪歪扭扭写着“英雄林旁的野菊”。张导演语气里满是惊讶，眼镜都滑到了鼻尖上，他伸手推了推眼镜，凑近了仔细看。
林晓燕穿着件浅蓝色的衬衫，头发梳成整齐的马尾，笑着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枚被玻璃罩保护着的弹壳标本，玻璃罩是孙木匠特意做的木框，镶着透明的玻璃，能清楚看见里面的弹壳。弹壳上的锈迹清晰可见，边缘还留着战斗时的凹痕，是当年小李叔叔阻击特务时留下的。“这是青龙沟战斗时留下的弹壳，去年秋天孩子们在清理战场遗址时发现的，当时建军用小铲子挖了半天才挖出来，生怕碰坏了。
孩子们把它当宝贝似的护着，每天都要轮流擦一遍，用软布轻轻擦，生怕沾了灰尘损伤了痕迹。”林晓燕的声音温柔却有力，带着对孩子们的赞许。张导演立刻对身后扛着摄像机的小伙子说：“快开机，从弹壳开始拍，特写镜头要稳，把锈迹和凹痕都拍清楚，这都是历史的印记。”摄像机“嗡”地启动，镜头从弹壳缓缓移到墙上的壁画，再扫过木架上的野菊标本、松针标本，每个标本都用透明纸包着，标签上的字迹稚嫩却认真。
林晓燕的声音随着镜头流转：“去年秋天，山里的风已经很凉了，孩子们攥着冻红的小手，踩着地里的薄霜在学堂后种了这片‘英雄林’，每棵树都是他们亲手栽的，挖坑、扶苗、填土、浇水，一个个冻得鼻尖通红却不肯休息。
每棵树都系着红绳，代表着对英雄的思念，他们说，树长得越高，枝叶越茂盛，英雄的故事就传得越远，让山外的人也能听见……”张导演站在一旁，手里的剧本都忘了翻，眼睛紧紧盯着镜头里的画面，时不时点头称赞，嘴里念叨着：“太真实了，这才是最动人的故事。”
摄制组在村里待了整整一周，把黑风岭的春景和英雄故事都细细装进了镜头里。他们每天清晨天不亮就跟着赵建军去“英雄林”，露水打湿了裤脚也毫不在意。
摄像机镜头紧紧追着赵建军的身影：看着他蹲在树下，用竹片小心翼翼地给树苗松土，指尖沾着湿润的泥土，泥土里混着新叶的清香；看着他踮起脚，用软布轻轻擦拭木牌上的灰尘，动作轻得像呵护易碎的珍宝，擦完还会对着木牌小声说几句话；看着他对着树苗朗读刚学的课文，声音清脆，仿佛英雄真的就站在树后，静静地听着。
他们跟着小张钻进后山，后山的春笋刚冒尖，带着泥土的气息。小张穿着军绿色的旧外套，给孩子们示范扎马步，双腿分开与肩同宽，膝盖弯曲下蹲，腰背挺得笔直，像棵扎根在山里的松树。孩子们跟着模仿，有的摇摇晃晃站不稳，小脸憋得通红，却咬着牙不肯放弃，小石头差点摔倒，被旁边的赵建军一把扶住，两人相视一笑又继续坚持。
练到耍木棍时，孩子们举着孙木匠做的木棍子，木棍被打磨得光滑圆润，不会硌手。他们跟着小张喊“哈”“嘿”，声音稚嫩却响亮，震得树上的鸟儿都飞了起来。当几十张嘴齐声喊出“守护黑风岭”时，张导演站在旁边，悄悄红了眼眶，赶紧转过身擦了擦眼镜，他后来跟助理说，这是他拍过最有力量的画面。
他们还专门采访了李大爷，老人坐在“英雄林”最粗的杨树下，树是小李叔叔牺牲那年栽的，如今已枝繁叶茂。他手里摩挲着那杆油光发亮的旧烟袋，烟袋锅的铜嘴子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烟袋杆上刻着细小的花纹，是李大爷年轻时自己刻的。他缓缓讲述着小李叔叔守桥的故事，从小李如何乔装成货郎，挑着担子在青龙沟侦查敌情，把特务的动向记在烟盒纸上；到特务偷袭时，他如何带着几个民兵守在木桥边，子弹打光了就用石头砸；再到木桥被点燃时，他如何抱着重要情报滚下山坡，摔得满身是伤却死死护着情报。每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讲到“小李最后说‘情报不能丢’”时，声音都带着哽咽，眼角的皱纹里蓄满了泪水。
摄像师举着摄像机的手都稳了许多，悄悄用袖口擦了好几次镜头上的水汽，生怕错过这珍贵的画面。最热闹的是拍摄孩子们唱歌的场景，张导演选了个晴朗的上午，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落在孩子们的脸上，像撒了一层碎金。
他让孩子们站在“英雄林”前，手里举着小红旗——那是林晓燕用红布和竹棍做的，旗面上用黄漆画着五角星，孩子们还在旗角绣了小小的“英雄林”三个字。林晓燕站在中间领唱，清脆的歌声响起：“英雄林，长得高，小李叔叔看着咱……”歌声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叶，与青龙沟的溪水声、树上的鸟鸣声交织在一起，格外动听。摄像机镜头缓缓拉升，从孩子们纯真的笑脸拍到飘扬的红旗，再拍到郁郁葱葱的“英雄林”和远处的山峦，构成一幅鲜活的春日画卷，张导演看得连连点头，说这是最有生命力的镜头。
拍摄间隙，张导演在学堂的课桌上发现了赵建军夹在语文课本里的信。课本的封面已经有些磨损，是上一届学生传下来的，赵建军用牛皮纸包了书皮，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信纸是从城里换来的，带着淡淡的纸香，不是山里常见的粗麻纸，上面的字迹工整有力，还画着小小的杨树苗图案，树苗上系着红绳，旁边写着“英雄林”三个字。
“这是写给好朋友的？”张导演拿起信纸，指尖轻轻捏着信纸边缘，生怕弄皱了，他能感受到纸上淡淡的墨香和孩子的真诚。赵建军点点头，脸颊微微泛红，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头发里还沾着点“英雄林”的草屑：“他叫二柱，是我最好的朋友，去年冬天去县城读高小了，我们约定好等纪念亭建好，一起给亭子里的墙壁画壁画，把小李叔叔的故事画上去，让所有人都能看见。”
张导演眼睛一亮，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阳光，当即拍板：“这个情节好！太真实了！立刻加拍一段寄信的场景，这才是传承最真实的样子，英雄的故事就是这样在孩子之间传递的。”他让摄像师扛着设备跟着赵建军去青龙沟口的邮筒，那是个绿色的铁皮邮筒，是县里上个月刚装的，固定在老槐树下，上面印着“人民邮政”四个红色大字，旁边还贴着邮差的送信时间。赵建军从口袋里掏出信封，信封是母亲用彩纸糊的，上面画着小小的五角星，他把信折得整整齐齐塞进去，封好口，又仔细检查了一遍收信地址，确认没写错。然后踮着脚，把信从邮筒口投进去，信纸落下时发出轻微的“嗒”声，像是完成了一次重要的使命。
阳光正好照在他脸上，睫毛上沾着的细小尘埃都清晰可见，眼神里满是对朋友的思念和对未来的期待，那是一种纯粹的、不含杂质的期盼。张导演看着摄像机里的画面，跟旁边的助理说：“你看这孩子的眼神，多干净，多亮。英雄的故事不是刻在碑上就完了，是要这样刻在孩子们心里，通过他们的约定、他们的思念、他们的传承，一代代传下去，这才是最宝贵的。”
那天晚上，摄制组特意从卡车里搬来发电机和一台黑白电视机，放在学堂门口的空地上，发电机“嗡嗡”地转着，给电视机供电。当纪录片的样片开始播放时，全村人都围了过来，孩子们坐在最前面，仰着小脸盯着屏幕，大人们站在后面，手里还拿着没干完的活计。
当看到自己的身影出现在屏幕上时，孩子们兴奋得拍着手跳起来，嘴里喊着“是我”“我在给树浇水”“我在唱歌”，声音里满是骄傲。李大爷坐在后面的石凳上，看着画面里的“英雄林”和孩子们的笑脸，悄悄抹了把眼泪，用烟袋杆轻轻敲了敲地面，烟袋锅里还没装烟丝，他嘴里念叨着：“小李，你看啊，孩子们都记着你呢，你的故事能传下去了，咱黑风岭的英雄精神，丢不了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