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巷17号，二楼最西边儿。”王德发的手如铁钳般紧紧攥住林深的胳膊，茶缸不经意间一斜，褐色的茶水宛如细流，沿着缸壁缓缓淌下，悄无声息地浸湿了他的袖口，苦涩的茶香与夜风中夹带的雪气交织在一起，悄悄钻入鼻尖，令人心头一凛。
“听好了，那老头儿脾气倔得很！前阵子有个收废品的敲错门，他抄起鸡毛掸子就追到巷口，骂人家是‘糟践老物件的贼’！”
雪是后半夜开始下的。
林深把苏晚织的围巾往上扯了扯，遮住半边脸，抬头望着那栋旧筒子楼。
楼道灯已然熄灭，唯有顶楼一户人家的灯光，如同远方孤独的烛火，昏黄而微弱，顽强地钉在漆黑如墨的夜幕之中，仿佛是这寂静寒夜里唯一的温暖与希望。
二楼西边儿那窗户黑着，只有防盗网上结的冰碴子泛着冷冷的光，风一吹，就发出很细微的“簌簌”声，就好像有谁在小声嘀咕着什么似的。
他从兜里掏出残片的高清照片，又从帆布包里拿出一沓纸，这可是他熬夜写出来的修复方案呢。
从大漆的配比，到金缮的走线，每一步都标着上一世拍卖图录里的修复笔记。
那些纸张因无数次翻阅而边角微卷，仿佛承载着无数个不眠之夜的努力，纸张间还隐约散发着熬夜时咖啡特有的浓郁香气，那是奋斗与坚持的味道。
他敲门的声音在楼道里有了回音。
敲第一下的时候，没什么动静；敲第二下的时候，窗户“吱呀”一声开了条缝儿，露出半张满是皱纹的脸，白色的眉毛拧成一团，老头儿的声音穿透门缝，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滚！”
“陈老师，我是福兴街淮古斋的林深。”林深拿着照片走到路灯底下，把照片举起来。
路灯昏黄的光束轻轻拂过瓷片，瞬间，瓷片上泛起一抹幽暗而神秘的蓝光。
林深就说：“这是宋代汝窑洗的残片呢，我心里头啊，已经有一整套完整的修复办法了。”
可话刚说完，“砰”的一声，窗户就关上了。
林深就那么站在原地，雪粒子如细密的箭矢，直击他后颈，继而顺着衣领溜进衣襟，带来一阵阵刺痛，仿佛无数细小的冰针在肌肤上游走。
他就蹲了下来，把照片还有修复方案从门缝往里塞。
手指尖碰到门底下积的灰的时候，就感觉那灰凉凉的，还有一种旧东西放了好多年的那种味儿。
他也没走啊，就靠着墙根这么蹲了大半夜。
到了凌晨五点的时候，楼里传来自来水龙头滴水的声音，嘀嗒嘀嗒的，就跟钟表走动的声音似的。
这时候，门缝里滑出来一张皱巴巴的烟盒纸，上面用铅笔写着歪歪扭扭的字：“明早九点，带着原件来。”
陈老家的门没锁呢。
林深一推开门，霉味与松烟墨香交织，直冲鼻尖，仿佛连时间也在这气息中凝固。
客厅里堆着半人高的旧书，像《中国陶瓷史》《古瓷修复技法》这些书，书脊在晨光的照射下都发黄了，纸张微微卷曲，带着岁月轻抚的痕迹。
里屋传来瓷器轻轻碰撞的声音。
有个穿着靛蓝粗布衫子的老头背对着他，手里正捏着一块残片呢，没错，就是林深带来的那个汝窑洗的残片。
那瓷器在晨光里闪着微微的光，就好像是还在沉睡的星星一样。
“金缮用24K金箔？”陈老冷不丁地开了口，那声音就跟砂纸蹭陶罐似的，又低又糙，“现在的小年轻啊，就光想着亮堂，宋瓷得讲究个含蓄劲儿，得用18K的才对。”
林深听了，喉咙直发紧。
他上辈子在拍卖会上瞅见过修复好的汝窑洗，那金缮的纹路颜色确实偏暗些。
他赶忙说道：“我查过故宫的修复档案呢，1956年修复的汝窑盘采用了金缮修复技术，使用了高纯度的金箔，氧化之后那颜色更符合宋人的审美。”
陈老转过身子，原本浑浊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就像平静的湖面突然泛起了层层涟漪。
他把残片往桌子上一放，用指节敲着林深的修复方案问：“大漆里头得加蜂蜡，那比例是多少啊？”
“七比三。”林深想都没想就回答道，“蜂蜡能让漆层更有韧性，这样就能防止热胀冷缩的时候开裂啦——我上辈子……我见过类似的修复例子。”
陈老就这么盯着他看了足足半分钟，突然笑了起来，缺了颗门牙的嘴直漏风：“你这小子，还真有点本事。”说着就从抽屉里翻出一副白手套扔了过去，“在修复的时候啊，不许带外人来，也不许拍照，要是修坏了，可都算你的。”
过了三天，陈老家的窗户终于拉开了一条缝。
林深立于梯顶，踮脚窥视屋内——陈老悠然坐于藤椅，工作台上一件瓷器静卧。釉色在晨光里泛着淡淡的青，冰裂纹路像初春解冻的河，细密又温润。那分明是修复得初见雏形的汝窑洗，其独特的天青色釉面和简洁雅致的造型，彰显了宋代瓷器艺术的巅峰之作。
心中悬石终落地，“咚”一声响。悄然下梯，帆布包带轻擦墙壁，微尘飞扬。雪已经停了，巷口的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攥了攥手心，决定先回淮古斋等着，傍晚再过来看看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