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冷风刮在脸上跟小刀子割似的,裹着城根下的土腥味,往衣领里钻。
考场外的锣突然响了——“哐!哐!哐!”三声撞在城墙上,弹回来还带着颤,震得人后颈发麻。
考生早挤在红榜前,棉袍蹭着棉袍,哈出的白气在头顶聚成雾,有人还踮着脚,鞋跟都快踩进泥里。
“让让!榜贴好了!”
两个差役踩着木梯往下蹦,红绸子一扯,红榜“哗啦”展开,朱砂字在灰蒙蒙的晨光里亮得扎眼。
最顶上那行尤其清楚:
“第一名:方正,答卷《铁边桥板修造图》;第三名:王小二,答卷《防断锄头探地基法》”。
人群先静了半秒,接着就炸了锅——你一言我一语,吵得耳朵都嗡嗡响。
“方正?那不是天天扛着炭笔,在驿道上画来画去的吗?”
“王小二也中了?上回他还在考场外挥锄头,帮考官探地基呢!”
赵修文挤在最前面,锦袍下摆被人踩得沾了泥,他自己都没察觉——眼睛直勾勾盯着“方正”俩字,跟钉在上面似的。手里攥着本宋版《论语集注》,是他爹花五十两银子从京城淘来的,封皮还镶着银边,指节攥得发白,突然“啪”地往地上一摔,声音脆得吓人!
“俺背了三年!从‘学而时习之’背到‘为政以德’,手都抄出茧子,居然不如一把破锄头、一张破图?”
他吼得嗓子发劈,唾沫星子溅在地上,脚还使劲碾了碾经书,书页卷起来,墨痕蹭在泥里,黑一块白一块,跟溅了血似的。
锦袍上的玉扣被他攥得“咯吱”响,最后“啪”地碎了半块,渣子掉在泥里,他都没看一眼。
旁边几个士族子弟立马跟着闹。
张公子把自己的答卷揉成球,往地上一扔,纸屑撒得满天飞:“科举成泥腿子的戏台了!考官是不是收了方正的好处?”
李公子跳着脚指红榜,腰间的玉佩晃得乱响:“俺爹是县丞!俺们士族读十几年书,凭啥让修驿道的压一头?”
吵嚷声引来了赶集的百姓,围在外面看,越聚越多。
远县来的张大爷拎着半袋土豆,袋口露着截红纸条,上面歪歪扭扭画着小土豆,是佃户们上回托他带给方正的。
他扯了扯旁边人的袖子,小声说:
“方正咋不能当第一?去年他修的驿道,俺们的土豆少绕三里路,烂的都少了一半,这才是真本事!”
有人跟着点头,举着个布包喊:
“就是!俺这布包里的粉条,去年靠方大哥修的驿道,才换得上粗粮,没饿肚子!赵修文背再多经书,能让粮车过河不?能让粉条换得顺不?”
声音不算大,却偏偏被赵修文听见了。他转身冲过去,指着张大爷的鼻子:
“你个泥腿子懂啥?科举考的是治国经义,不是种土豆、换粉条!”
张大爷往后退了半步,却把土豆袋往身前挪了挪,红纸条露得更全:
“治国不就是让俺们有粮吃?你看这土豆,去年绕路烂了半袋,方大哥的桥图要是成了,一颗都坏不了!你背的经义,能做到不?”
周围百姓的声音渐渐大了,有人喊:
“方大哥的桥图能通粮,当第一咋了!”“别仗着是士族就欺负人!”
赵修文气得脸通红,跟染了胭脂似的,伸手就要推张大爷,手腕却被人攥住了——是方正。
方正刚挤进来,怀里揣着的艾草籽布包露了个角,绿莹莹的籽从缝里漏了两颗,掉在地上。
他弯腰捡书的时候,指尖还蹭到了那两颗籽,没跟赵修文吵,只是轻轻掸了掸书上的泥:
“经书是好东西,可光背不做,顶不上佃户一口热乎饭。俺的图能让粮车过河,王小二的锄头能种粮,这就是俺们的学问。”
赵修文一把夺过经书,狠狠往地上摔,书页裂了道口子:
“少跟俺来这套!你等着!俺爹不会让你这种泥腿子毁了科举的!”
他说着就往人群外挤,跟张公子、李公子凑在墙角,头挨着头,压低声音嘀咕:
“找张考官去!他是俺爹的表亲,肯定能让这榜单改了!”
张公子从袖袋里掏出个银锭子,掂了掂,冰凉的银子在手里晃悠:“再找几个地痞去城门口闹,就说考官收了方正的好处,偏袒泥腿子!”李公子点头:
“对!再找县城老秀才写篇檄文,骂他们斯文扫地!”
几个人骂骂咧咧地走了,张公子路过个穿短打的汉子,把银锭子塞过去,那汉子接了,揣进怀里,眼皮都没抬,跟着他们就拐进了小巷。
百姓围过来,对着方正拱手。有人递过个热乎的红薯,还冒着气:
“方大哥,你这第一,俺们认!”“别理那些士族,他们就是输不起!”
方正接过红薯,暖意顺着指尖往上爬,他把艾草籽布包揣紧了点,想起王阿婆昨天说的“护好能办事的人”,笑了笑:
“能让粮车过河,比啥都强。”可他心里清楚,赵修文刚才塞银锭子的样子,肯定没打算善罢甘休——这场事,怕是还没完。
风突然大了,吹得红榜边角“哗啦”响,朱砂字在风里晃得厉害,像是要被吹掉似的。差役过来收拾地上的纸屑,凑到方正耳边小声说,声音压得低,怕旁人听见:
“刘大人听说这边闹得凶,正骑马往这儿来呢。”
方正抬头往县衙方向望,远处传来马蹄声,“嗒嗒”地敲在青石板上,越来越近。他攥了攥手里的红薯,红薯皮有点烫——这榜单只是开始,要让民生学问真正站住脚,怕是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而巷口的阴影里,那个接了银锭子的短打汉子,手摸了摸腰后的短棍,正盯着方正的背影,眼里闪着凶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