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石室之内,陈九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脸色依旧苍白。
方才那番隔着千山万水的角力,虽然最终凭着那磅礴的众生愿力吓退了巡夜道人,保住了纸庙,但对他而言,消耗远比想象中要大。
尤其是纸人阿丙的残影,在耗尽最后一丝力量后彻底消散,那瞬间的断裂感,让陈九的神魂都为之刺痛。
“终究是……回不来了。”他摩挲着掌心那叠写着“谢谢”的纸钱,神色复杂。
他本以为,随着阿丙的消散和事件的平息,那条连接着他与纸庙的因果线会再次沉寂下去,回归到那种若有若无、只提供微弱反馈的舒适状态。
他需要时间来消化这次事件带来的警示,重新规划自己的“苟”道大计。
然而,当他再次闭目入定,准备引导那丝丝缕缕的愿力滋养神魂时,却猛然发现……
那条本该是涓涓细流的信仰通道,竟变得干涸、枯竭!
往日里,那温润如玉、源源不断的愿力暖流,此刻只剩下几缕冰冷稀薄的游丝,仿佛随时都会彻底断绝。
“怎么回事?”
陈九心中一突,一股没来由的慌乱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神念微动,循着那条几近断裂的因果线朝纸庙的方向探去。
那里不再是光华璀璨的愿力海洋,而是一片黯淡,原本冲霄的光柱已然消失,只余下一点微弱的荧光,如风中残烛,在夜色里摇曳。
与之相伴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空虚感。
他那已经习惯了愿力滋养的神魂,此刻就像一个被断了奶的孩子,发出了焦躁不安的“哀鸣”。
他原本稳固如山的道基,竟也随之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晃动。
“这……”陈九的额头渗出了冷汗。
他一直将这份信仰愿力视为一种意外之喜,一种可以加速修炼、增加底牌的“外快”。
可直到此刻他才惊骇地发现,不知不觉间,他的“长生闭环”已经对这份“外快”产生了依赖。
这就好比一个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人,突然让他回头去啃干巴巴的窝头,肠胃都会提出抗议。
他的神魂和道基,已经适应了被众生愿力加持的状态。
如今愿力骤停,就如同大坝泄洪,瞬间的反向拉扯力,竟形成了一种全新的“信仰反噬”!
“真是荒唐……”陈九小声地咒骂了一句,脸上满是自嘲与无奈,“过去生怕被人顶礼膜拜,引来滔天大祸。现在……没人拜我,我反倒慌了?”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离谱的事吗?
自己明明是个坚定的无神论穿越者,只想苟着修仙,却被硬生生逼成了一个靠香火活着的“神明”!
与此同时,纸庙所在的那个偏僻山村,正笼罩在一片压抑的寂静之中。
玄微观的道人虽然狼狈逃窜,但他带来的恐惧却如阴云般挥之不去。
对村民们而言,那是真正的“仙长”。
仙长说这庙是“淫祀”,是要降下雷霆之怒的。
虽然纸庙里的“孩子们”展现了神异,逼退了仙长,但这无疑是凡人与仙家的对抗。
他们害怕,下一次来的,会不会是更厉害的神仙?
会不会连累整个村子?
夜深了,再也无人敢靠近那座静默的庙宇。
李三娘站在自家院门口,遥遥望着那片黑暗中的轮廓,眼圈泛红。
白天,她已经带着孩子们,将那巡夜道人烧毁的墙壁残骸和纸灰,小心地收敛起来,埋在了庙后的竹林里。
那片由老槐树残魂所化的竹林,不知为何,今日显得格外萧瑟,竹叶都有些发黄,无精打采地耷拉着,仿佛失去了所有生气。
“三娘,别看了,快进屋吧。”她丈夫在屋内喊道,“这几日,还是别去庙里了,免得被仙长们盯上。”
李三娘没作声,只是死死咬着嘴唇,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
不远处的村口,守夜人王瘸子坐在那块熟悉的大石头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
他浑浊的眼睛看着那座曾给村子带来光和希望的纸庙,叹了口气,将烟锅在石头上磕了磕。
信仰的种子一旦播下,就不会轻易死去,但恐惧的冰霜,却能让它暂时休眠。
就在这万籁俱寂之时,一道白色的身影,如月下的精灵,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村口。
凤清漪终于赶到了。
她一路循着那枚护符最后的热量而来,沿途所见所闻,那个“扎纸爷爷”的传说,让她冰封的心湖泛起阵阵涟漪。
她以为,她会看到一个被万民敬仰,光辉万丈的圣地。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她眉头微蹙。
空气中弥漫着压抑和恐惧,那座在传说中能“与日月争辉”的庙宇,此刻竟黯淡无光,神韵内敛,甚至透着一股……衰败之气。
她一步踏出,身形已至庙前。
她那远超寻常修士的灵觉,瞬间就洞悉了此地的问题所在。
“原来如此……”凤清漪轻声自语,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明悟。
这庙宇的根基,并非建立在什么灵脉宝地之上,而是扎根于万千凡人的心念之中。
香火愿力是它的砖瓦,虔诚信仰是它的梁柱。
但也正因如此,它被赋予了一副无形的枷锁。
当信徒们因恐惧而退缩,当香火断绝,这座完全依赖于外部力量的神坛,便会从内部开始崩塌。
她的目光穿透土墙,看到了庙内那片枯黄的竹林。
那是一道即将消散的残魂,它的存在,与这座庙的兴衰紧紧绑在了一起。
信仰兴盛,它便枝繁叶茂;信仰衰败,它便走向消亡。
“护的是人心……可人心,最是善变。”
凤清漪想起了阿丙那句消散前的遗言,心中不禁生出一丝悲凉。
这些由他创造的生灵,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他的“道场”,却也让他的“道”,被这凡俗的人心牢牢绑架。
她走到庙门前,看到李三娘还站在远处遥望。
凤清漪没有惊动她,只是静静地走入庙中。
庙内,一片狼藉,残留着斗法后的焦痕。
墙壁上,那些幸存的纸人纸马,都无力地垂着头,像是失去了所有的灵性。
凤清漪伸出纤纤玉指,轻轻触碰了一个纸人的脸。
冰冷,死寂。
与她记忆中,那个能自主为她疗伤、为她示警的纸鹤,截然不同。
她闭上眼,神念如水银泻地般铺开,瞬间便感应到了那条连接着此地与某个遥远存在的、若有若无的因果线。
她“看”到了这条线上,正传来一阵阵混乱而痛苦的悸动。
她也“看”到了,那个人,正因为这份信仰的断绝,而陷入了某种诡异的“反噬”危机。
“想低调,却成了神;不想成神,却被神位所累。”
凤清漪睁开眼,嘴角勾起一抹复杂难明的弧度,似是嘲讽,又似是心疼。
她忽然明白了。
对他而言,这满天神佛般的威能,这万民敬仰的香火,从来都不是追求,而是一种甩不掉的麻烦,一个巨大的拖累。
他真正想要的,从始至终,只有“长生”二字而已。
她缓缓走到那面被烧得焦黑的墙壁前,那里,是信仰的源头,也是危机的中心。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并指如剑,指尖亮起一抹清冷如月的光华,对着空无一物的香炉,轻轻一拜。
这一拜,不为祈福,不为求道。
这一拜,拜的是故人,敬的是风骨。
随着她这一拜,她自身精纯无比的修为,化作一道最纯粹的灵机,瞬间注入了那干涸的信仰通道之中!
千里之外的石室中,正承受着反噬之苦的陈九猛地一震。
一股清冽、精纯、不含任何杂念的“愿力”洪流,毫无征兆地冲入他几近枯竭的神魂,瞬间稳住了他摇摇欲坠的道基。
这股力量与凡人驳杂的愿力截然不同,它就像一剂最顶级的灵丹妙药,精准地弥补了他神魂的亏空。
陈九脸色一变,瞬间明白了这股力量的来源。
是凤清漪!
她竟然找到了纸庙!
陈九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但紧接着,那股熟悉的慌乱感,被一种更为坚定的决心所取代。
这一次的经历,像一记警钟,狠狠敲醒了他。
依赖外物,终究是取死之道!
这所谓的“信仰成神”,看似是一条捷径,实则是一条布满荆棘的绝路。
他绝不能再被这玩意儿绑架!
“必须……斩断它!”
陈九的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
他要的,是逍遥自在、永恒不灭的长生,而不是被困在神坛之上,与信徒的悲欢离合一同起落的“伪长生”。
主动断联,重塑道基!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如野草般疯狂滋生,再也无法遏制。
窗外,天光渐亮。
陈九长身而起,目光穿透石壁,仿佛看到了那座遥远山村里,正在为他收拾残局的红尘众生,以及那道独立于庙宇之中的白色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