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梦想中的安宁,比想象中更易碎。
这份安宁,是建立在一口井、一亩田之上的。
当老天爷收回这点恩赐时,再玄妙的“信约”,也填不饱凡人的肚子。
酷暑降临,一连三月,滴雨未下。
大地龟裂,河床见底,周遭十里八乡的庄稼,成片成片地枯死在田里,脆得像一碰就碎的枯草。
饥饿,如同一头无形的野兽,开始在村落间游荡,将人们眼中的最后一丝光亮吞噬。
唯有陈九所在的这个小山村,成了一方不可思议的绿洲。
李三娘家田里的纸牛,不知疲倦地拉动着深埋地下的纸水车,将深层地下水一捧捧地翻上来;王瘸子院里那些形态各异的纸锄纸犁,会在夜深人静时,悄悄松动板结的土地,保持着土壤的湿润。
甚至孩童们随手折的纸蜻蜓,都会在最炎热的午后,成群结队地悬停在菜叶上,用它们薄薄的翅膀,投下一片片微不足道的阴凉。
这里,依旧有粮。
这份“有”,成了原罪。
月黑风高,杀人夜。
几十个面黄肌瘦、眼冒绿光的汉子,手持柴刀、木棍,如同一群饿狼,悄无声息地摸进了村口。
他们是邻村的饥民,在死亡的逼迫下,道德与理智早已被求生的本能碾碎。
“粮食……就在那个院子!”为首的汉子声音嘶哑,指向李三娘家那高高垒起的谷仓。
然而,一道佝偻的身影,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是王瘸子。
他身后,站着十几个同样手持农具的村民。
只是,他们手中的,不是铁锄,而是那些看起来一戳就破的纸锄。
“各位乡亲,有话好说。”王瘸子拄着拐杖,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飘忽。
“说个屁!”为首的汉子狞笑一声,眼中满是鄙夷与疯狂,“老东西,就凭你们,还有这几张破纸,也敢挡我们的活路?!”
他话音未落,猛地向前一冲,手中柴刀高高举起,就要劈向王瘸子!
异变陡生!
“咔嚓!”
汉子脚下的土地,毫无征兆地暴起数根坚韧如铁的青色竹根,如同活过来的毒蛇,瞬间缠住了他的脚踝!
他一个踉跄,重重摔在地上,还未等他惊呼,一阵密集的“扑棱”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夜空中,数百只或精巧、或歪扭的纸鹤,如同一片白色的骤雨,铺天盖地而来。
它们没有啄人,没有撞击,只是盘旋在所有饥民的头顶。
紧接着,一个又一个稚嫩的、带着童音的叮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别抢,我娘说,抢东西不是好孩子。”
“爷爷说,我们分你,你别打人。”
“这是我的纸鹤,它说你们饿了,我家有玉米糊糊……”
一句句不含任何杀意,却比任何刀剑都更加锐利的童言稚语,如同一柄柄重锤,狠狠砸在这些饥民的心上。
那为首的汉子怔怔地看着盘旋在自己脸前的一只纸鹤,那纸鹤的翅膀上,还用炭笔画着一个可笑的鬼脸。
他眼中的凶光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茫然与酸楚。
他想起了自己家里那个同样在挨饿的孩子,也曾为他折过这样一只纸鹤。
“哇——”
不知是谁先崩溃,一个壮硕的汉子扔掉手中的木棍,抱着头蹲在地上,发出了野兽般的嚎哭。
这哭声仿佛会传染,转瞬间,几十个铁骨铮铮的男人,在这片由纸鹤与童言构成的奇异领域中,哭得撕心裂肺。
李三娘提着一盏油灯,从人群后走了出来。
她看着这些痛哭的邻村人,叹了口气,打开了自家的谷仓。
“粮,可以给你们。”她的声音质朴而坚定,“但有个条件。”
所有人都抬起头,通红的眼中带着一丝希冀。
“要粮,先学折纸。”
李三娘从怀里摸出一张最普通的草纸,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开始折叠。
她不讲解什么玄妙的法门,也不传授任何口诀,只是将自己这些天来的感悟,化作一句最简单的话。
“用心折,想着它能帮你做什么,它就愿意帮你。”
七日后,在山村的空地上,第一批由饥民们亲手折出的纸牛、纸镰、纸水车,在月光下静静伫立。
当晚,在无人催动的情况下,这些承载着活命希望的纸器,悄无声息地动了起来,自动走向那些早已干涸的田地,开始它们的第一夜劳作。
远处的山坡上,陈九静静看着这一切,终于缓缓点了点头。
他明白了。
道,已不在他手,而在他们心里。
他开了一扇门,而走进去的人们,自己走出了一条路。
山巅,凤清漪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她飘然落在纸庙废墟的中央,在那株因老槐树残魂而生的新竹前,取出了自己最后一点本命愿火。
那火焰在她指尖跳动,不再是霸道的九幽玄火,而是温润如玉的希望之光。
她将这缕火焰,轻轻按入新竹的竹身。
“我不再护你。”她对着虚空,也对着那间草庐的方向轻声道,“但,我护这片心。”
火焰燃尽的刹那,整片地下竹林根系齐齐轰鸣!
地面上,那株新竹周围,瞬间破土生出千百株青翠欲滴的新篁,连成一片竹海。
风过,千万片竹叶同时翻动,每一片叶子的脉络上,都自动浮现出一个微小而古朴的符纹——那是《点灵诀》中最基础,也是最本源的点灵印。
从此,点化不再需要修为,只需一颗足够真诚的心。
凤清漪最后看了一眼那间亮着微弱灯火的草庐,转身离去,身影在月色下渐渐变淡,唯有一句轻语飘散在风中。
“你终于活成了,你想躲的样子。”
村里,王瘸子召集了所有放学的孩童,在新建的竹林前,立下了一条新的规矩。
“每日放学,先用心折一件纸器,放在田头,再回家吃饭。”
孩子们不解地问:“王爷爷,为什么要一直送出去?”
王瘸子浑浊的老眼,望向远处陈九那模糊的背影,声音里带着一股莫名的虔诚。
“先生教我们,东西给了,就别想着收回来——那我们就一直给下去。”
当晚,上百只新折的纸鸟承载着孩子们的善意,飞向漆黑的夜空。
它们在空中盘旋,洒下点点肉眼难见的青色光华。
光华所落之处,枯黄的草木竟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重新焕发出绿意,如一场无声的春雨。
草庐内,陈九闭关三日。
他将一缕自身寿元抽出,化为金色的引线,注入一张再普通不过的黄纸。
他没有点化,没有赋灵,只是以寿元为墨,在那张纸上,留下了两行几乎看不见的小字。
“我不是神,但你们得信。”
“你们不是奴,但得自己活。”
写完,他将这张承载着他根本大道的纸,埋入了纸庙废墟的地基最深处,与那片活过来的竹林根系融为一体。
做完这一切,他整个人仿佛被抽空,虚弱地坐倒在地。
就在那张纸没入土地的瞬间,整片新生的竹林,竟在夏夜里,开出了满树满树银白色的花。
花开即谢,洋洋洒洒,落于地面,瞬间化为飞灰。
而在那片温热的灰烬之中,一排排沉默的石碑,竟从地下缓缓升起!
石碑之上,空无一字。
可任何靠近它的人,无论是村民还是孩童,心中都会自然而然地生出一股明悟,懂得“信”与“活”的真意。
这是无字的天书,是这片土地的根本法度。
数月后,秋风乍起。
一名身披袈裟、宝相庄严的游方僧人途经此地,当他看到满山遍野的纸牛耕地、纸车运粮,而田间地头却无一个农人时,脸上露出了惊骇之色。
他拦住一个背着书包的孩童,合十问道:“小施主,敢问此地是何方大能传道,竟有如此化腐朽为神奇之法?”
孩童摇了摇头,认真地回答:“没人传道呀,我们一直都是这样的。”
“一派胡言!”僧人眉头一皱,只当是妖人作祟,蛊惑村民。
他大步走向田间,指着一头正在拉犁的纸牛,冷哼一声:“装神弄鬼,待贫僧破你邪法!”
说罢,他并指如剑,一道佛光射出,瞬间将那只纸牛撕得粉碎!
刹那间,整片竹林发出愤怒的怒啸,狂风卷起地上的残纸碎屑,化作千万柄锋利的纸刀,铺天盖地朝着僧人席卷而来,逼得他连连后退,狼狈不堪。
待风停歇,那漫天纸屑竟在地上自行汇聚,在一阵扭曲蠕动后,重新变成了一只歪歪扭扭的纸牛,迈开蹒跚的步子,继续走向田头,仿佛从未被打断。
僧人骇然欲绝,如见鬼神。
他猛地回头,望向不远处那座安静的草庐——只见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年轻人,正蹲在门口,低着头,专注地补着一只破了洞的草鞋,头也不抬地嘀咕了一句:
“现在这世道,连纸都不让人好好折了?”
他拿起补好的鞋,在地上拍了拍灰,又小声念叨着,像是在跟鞋说话。
“都得护着点啊……这些可都是好孩子。”
而在僧人看不见的地下深处,那排无字的石碑表面,正缓缓渗出一丝丝翡翠般的青色“血液”,如活物的根须,沿着大地脉络,悄无声息地朝着万里人间蔓延而去。
那几个被纸鹤劝退、又得了粮食的饥民,早已回到了自己的村子。
他们对着满村绝望的乡亲,颤抖着嘴唇,说出了那夜的见闻。
起初无人相信,直到其中一人,从怀里掏出了一只翅膀画着鬼脸的纸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