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统眉头微蹙,黑脸上露出深思。诸葛亮对荆州的分析鞭辟入里,尤其强调“时机”与“人心”,让他无法反驳。确实,若无立足之地,西川再好也只是镜花水月。他正待开口,诸葛亮却似看穿他心中最后一丝疑虑,轻叹一声,羽扇在掌心轻轻一转,扇尖指向帐外沉沉夜色,压低声音道:“士元兄所虑者,乃主公之选与长远根基。荆州四战,非雄主不能守,非大才不能治。刘公子(琦)虽仁厚,然……非开创之主。当今天下,曹操势大而失道,孙权偏安而多忌,吕布勇而无谋,谢虎……”
提到“谢虎”二字,诸葛亮与庞统的目光似有瞬间的交汇,都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庞统嘿然一声,接过话头:“谢虎?据瓦岗、连梁山,近日又传其主(指谢虎)身体已然康复,行事果决,用人不拘一格,颇有吞吐天下之志。更兼其麾下徐茂公、贾诩等皆非池中之物,梁山泊水陆之险不亚于长江,确是一方潜龙。”
诸葛亮微微颔首,声音几不可闻:“亮亦有所闻。其志不小,其势渐成。若能得遇,或可一展平生所学,速定乱世。奈何……”他摇了摇头,“山高水远,无人引荐,更兼其与曹操、孙权乃至周边势力关系未明,贸然往投,恐适得其反。眼前周郎之迫,已如燃眉。”
刘琦虽未完全听清二人低语,但“谢虎”之名与二人神情间的微妙变化,让他心中那点不甘彻底化为冰凉。他明白,自己这片“梧桐”,终究只是凤凰暂栖之处,甚至连暂栖都可能危机四伏。他张了张嘴,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最终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默然退后半步,将主导之权完全让出。
就在这时,帐外亲兵又急报,这次声音带着几分怪异与紧张:“报!公子,诸葛先生!营外有一人自称来自江东,姓诸葛名瑾,字子瑜,求见诸葛先生,言有家书紧要事!”
“兄长?”诸葛亮神色一凛,眸锋如刀,眼中掠过一丝讶异与更深的凝重。庞统也眯起了眼睛。诸葛瑾此刻不在江东辅佐孙权,却突然出现在这危机四伏的江夏,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快请!”诸葛亮沉声道,与庞统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刘琦也连忙整肃神情。
片刻,诸葛瑾匆匆入帐。他面容与诸葛亮有几分相似,却更显沉稳儒雅,只是此刻眉宇间锁着浓得化不开的忧惧与疲惫,袍角沾着夜露与江风的气息。
“二弟!”诸葛瑾一眼看到诸葛亮,急步上前,抓住他的手臂,上下打量,见其无恙,眼中先是一松,随即又被更深的焦虑淹没。他又对刘琦、庞统匆匆见礼。
“兄长何以深夜至此?江东战事方歇,兄长不在吴侯身边赞画,反来这险地?”诸葛亮扶住兄长,语气平稳,但目光如炬,直视诸葛瑾眼底。
诸葛瑾嘴唇哆嗦了一下,避开弟弟的目光,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密信,手竟有些颤抖:“二弟,为兄……为兄实是奉周都督之命前来。”
帐内空气骤然一凝。刘琦的手按上了剑柄,庞统则冷哼一声。
诸葛瑾仿佛用尽了力气,才继续道:“都督……都督他已知你借东风后潜至江夏。他让我带来口信,也带来……威胁。”他痛苦地闭了闭眼,“都督言,既已是江东谋臣,还是我主孙权亲邀,更应该共抗曹贼,本当同心。何故无缘无故弃主?(然二弟你……你才智过于骇人,又非江东之人,日后必为江东大患。他……他无法容你。)”
“所以便让子瑜先生来做这说客?还是来做钓饵?”庞统语带讥讽。
诸葛瑾面色惨白,摇头道:“庞先生明鉴,瑾岂敢害吾弟!只是……只是都督以我全家老小在吴郡的性命相挟!他言道,若我不能‘劝’得二弟你……你自行了断,或永囚于江东可控之地,便要……”他话未说完,已是虎目含泪,羞愤难当。
“周瑜小儿,安敢如此!”刘琦勃然作色。
诸葛亮轻轻按住兄长的手,眼底寒光乍泄,却无太多意外,仿佛早已料到此等狠辣手段。他缓缓道:“周都督果然‘周到’。兄长莫急,他既要你来,除了胁迫,可有其他‘转圜’之言?”
诸葛瑾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低声道:“都督言,若二弟愿立誓永不与江东为敌,并……并随我前往指定的江东水寨‘暂住’,他可保你性命无虞,也可保我全家平安。否则,江夏之外,天罗地网已布,便是刘公子也护你不住。而且……”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帐外,似是担心隔墙有耳,声音压得更低,“庞士元先生献连环计之事,曹操细作未必不知,若此消息经某些渠道‘恰好’漏给北边,恐天下虽大,亦无庞先生容身之处。”
庞统闻言,黑面更沉,眼神陡然一沉:“好毒的一石二鸟!既逼孔明,又挟制于我!”
诸葛亮羽扇轻摇,忽然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兄长来时可曾留意,江夏通往北岸,尤其是靠近蕲春、巴丘一带的江面,曹军溃散船只多否?巡逻是否严密?”
诸葛瑾一愣,虽不明所以,仍答道:“溃船极多,场面混乱。周都督主力正在追歼曹军残部并收拢降卒,各军调动频繁,巡逻虽有,但缝隙不少……”他说到这,刻意停顿了片刻,眼神闪烁,飞快地看了一眼帐外,又迅速收回,低声道,“尤其是我来时趁乱绕行,发觉不少区域看似严密,实则因兵力分散而顾此失彼。”
诸葛亮与庞统对视一眼,微微点头。诸葛亮再问:“兄长可知,周都督派来‘请’我的人马,由谁率领?现屯何处?”
“据闻是吕蒙将军引一部精锐,混杂于巡江船队中,主力应在我们来路方向的江面上游弋设伏,意在阻你西去或南走。”诸葛瑾答道,随即急切道,“二弟,你问这些何意?万不可心存侥幸!周瑜算计极精,既出此策,必有后手!为兄无能,累及家人,如今……如今实不知该如何是好!”说着,堂堂男儿,泪珠滚落。
诸葛亮扶住兄长,温言道:“兄长勿忧。周瑜欲用亲情捆我,用兵势压我,却算漏了两点。”
“哪两点?”诸葛瑾、刘琦同声问道。
庞统却已反应过来,嘴角露出一丝古怪笑意,他看向诸葛亮,追问:“其一,孔明与我,并非无路可走;其二,他低估了令弟借东风时,顺手牵羊布下的后手。”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孔明,你问曹军溃散与巡逻缝隙,可是想……除了天象与水道,你当日祭风时,可还有何具体布置?”
诸葛亮颔首,目光锐利如剑:“周瑜以为我要么屈服,要么困死江夏或向西入川。我却偏要反其道而行——向东北,穿曹军溃败之混乱地带,沿江而下。”
“什么?”刘琦惊呼,“那不是自投罗网?更近江东腹地!”
“虚则实之。”诸葛亮从容道,“周瑜重兵设伏于西、南,追兵主力在北,东北方因靠近其本阵及追击方向,反而可能松懈,且曹军溃散正造成巨大混乱与信息迷雾。此其一。”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只让帐内几人听清:“其二,亮借风之时,已观测天象多日,近日仍将有东南风续起,虽不及祭风时猛烈,却足助快船顺流疾驰。更关键者,亮曾留意梁山泊与瓦岗寨势力范围,其触角已悄然南伸,于蕲春、广陵一带江面,似有隐秘水道与接应点……此或为绝境中一线生机。”
庞统眼中精光大盛:“你是想,借混乱与东风,直插江东眼皮底下,然后……寻机接触谢虎之人?此计太险!但确出人意料!”
诸葛亮看向泪痕未干的诸葛瑾,语气坚定:“兄长,周瑜以家人胁你,我便不能让他如愿。请你回去告知周瑜,亮感其‘厚意’,然道不同不相为谋。家人之安危,亮自有计较,或许……可请另一位‘邻居’帮忙照看。”
诸葛瑾震惊地看着弟弟,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到这位胞弟的胆魄与算计之深。“二弟,你……你真要与谢虎……”
“非亮欲投,时势逼人,且观其是否真为明主耳。”诸葛亮肃然道,“眼下,需请兄长配合,演一场戏,助我等金蝉脱壳。之后,兄长可伴作被我胁迫,或寻机脱身回禀周瑜,尽量周旋,拖延时间。至于家人……亮必竭尽全力。”
刘琦此刻已完全明白,诸葛亮、庞统去意已决,且将行一步惊世险棋。他虽失落,却也升起一股豪情与敬佩,攥紧了拳头,语气带着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既如此,琦愿倾江夏之力,为二位先生制造混乱,吸引吕蒙注意!所需船只、向导、衣甲,尽管吩咐!”
庞统抚掌:“好!那就让周郎看看,他的天罗地网,能否网住这决心化龙入海的卧龙凤雏!”
计议已定,江夏之夜,更深雾浓。一场针对周瑜杀局的惊险逆袭,悄然拉开序幕。而遥远的梁山与瓦岗,似乎也即将被这赤壁的余波,牵扯进天下棋局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