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4日的黄昏,在天津上空弥漫的硝烟和血色晚霞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漫长而惨烈。经过近十个小时的鏖战,解放军东西两个突击集团如同两把巨大的铁钳,已经深深地嵌入天津城区,但这两把铁钳的钳口——计划中东西对进会师的标志点**金汤桥**,却依然牢牢掌握在国民党守军手中,成为横亘在胜利之路上一道淌血的铁闸。
金汤桥,横跨海河,连接河北区与和平区,是天津城市中心的重要枢纽。桥体为钢结构,坚固异常。陈长捷深知此桥关乎全局,在此布置了重兵:桥头两侧构筑了坚固的钢筋混凝土桥头堡,配以多层铁丝网和雷场;桥面设置了沙袋街垒和可升降的钢制障碍物;桥墩附近水域可能布有水雷;守桥部队是其嫡系中的精锐,一个加强营,配有重机枪、战防炮甚至少量平射的20毫米机关炮。他们得到了死命令:战至最后一兵一卒,绝不能让解放军东西两路在桥上会师,并在最后时刻准备炸桥。
从西面突进的一师和二师先头部队,在付出了巨大代价突破层层街区阻截后,终于抵达金汤桥西侧。然而,迎接他们的是从桥头堡和河对岸高楼(如原租界的银行、饭店)射来的交叉火网,火力之猛,密度之大,使得任何试图接近桥头的冲锋都变成自杀。部队被压制在距离桥头百余米外的街道废墟和残破建筑中,头都抬不起来。东集团的情况同样艰难,他们在中山路及海河东岸也遭遇了顽强阻击,进展缓慢。
西集团前指,仓库二楼。空气污浊呛人,混合着硝烟、血污和汗水的味道。电话铃声和参谋们的喊叫声几乎没停过。李云龙的眼睛红得像要滴血,他刚刚接到一师师长近乎绝望的报告:组织了几次强攻,爆破手还没接近桥头就被打倒,一个突击连在试图迂回时陷入街垒战,损失大半。
“他娘的!陈长捷把这破桥当成他祖坟了!”李云龙一拳砸在堆满地图和电文的桌子上,震得马灯直晃,“照这么打,老子的人都要填进海河喂鱼了!炮兵呢?给老子轰!把桥头堡轰平!”
参谋长焦急道:“司令员,试过了!我们的山炮、野炮对那种加固的钢筋混凝土工事效果不好,直瞄火炮又推不上去!敌人在对岸高楼上还有观察哨,我们的炮兵阵地一暴露就遭到反击!而且……上级严令,尽量保护桥梁完整,将来城市恢复需要。”
赵刚脸色凝重,他刚审问完几个从金汤桥方向押下来的俘虏(多是伤员)。他走到地图前,指着金汤桥上下游:“强攻代价太大,而且可能毁桥。我们必须另想办法。老李,你看,金汤桥上下游几百米,还有其他小桥和渡口吗?”
侦察科长连忙回答:“有!上游大约八百米,有个废弃的摆渡口,河面相对窄一些,但对岸也有敌人警戒。下游一千米左右,是法国桥(今解放桥),但那里敌人防守更严,桥体也更复杂。”
“摆渡口……”李云龙盯着地图,眼珠急速转动,“敌人注意力现在全在金汤桥。如果……我们派一支精干小部队,从上游那个摆渡口想办法悄悄过河,不需要太多人,过去之后,不从正面攻击桥头堡,而是从背后,或者从侧面,捅他一下!配合正面强攻,制造混乱……”
“夜袭?”赵刚眼睛一亮,“现在天快黑了。夜色是最好的掩护。小部队渗透过去,破坏敌人的指挥和火力体系,甚至制造他们要炸桥的假象,引发守敌混乱。同时,正面部队做好准备,一旦对岸出现混乱迹象,立刻发起强攻,内外夹击!”
“对!就这么干!”李云龙立刻下了决心,“妈的,明的不行,咱就来暗的!‘旋风’连!雷连长!”
一直待命在旁的直属侦察突击连(“旋风”连)连长雷猛,一个沉默寡言、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立刻挺身上前:“到!”
“你们连还有多少人能打?”
“连我在内,四十一个。”
“好!就是你们了!”李云龙盯着他,“任务:带上足够的炸药、手榴弹、冲锋枪,轻装简从。天一黑透,就从上游那个废弃摆渡口附近,想办法摸过海河!过去之后,不要恋战,直插金汤桥东岸敌阵地侧后!怎么打,你自己临机决断!目的只有一个:制造最大混乱,配合正面部队夺桥!有没有问题?”
雷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重重地“啪”一个立正:“坚决完成任务!保证把对岸搅个底朝天!”
“记住,”赵刚走上前,沉声道,“你们是尖刀,也是火种。过去了,就是敌后孤军。要勇敢,更要机智。保存自己,才能消灭敌人,完成任务。党和纵队相信你们!”
“是!”雷猛眼中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芒,转身快步离去集结队伍。
夜幕,终于在天津城冲天的火光和枪炮声中,彻底降临。这是一个没有星月的夜晚,只有燃烧的建筑物映出的暗红天光,和不时划过天空的曳光弹、照明弹,将断壁残垣和海河黑色的水波映照得光怪陆离。
雷猛带领着四十名精心挑选的“旋风”连战士,如同一群真正的幽灵,悄然离开了西岸我军阵地。他们反穿棉衣,脸上涂着锅底灰,携带着冲锋枪、短枪、匕首、大量手榴弹和捆扎好的集束手榴弹(可当小型炸药包用),还有飞爪和绳索。一行人借着地形和夜色掩护,迅速向上游那个废弃摆渡口运动。
摆渡口附近果然有敌人警戒哨,但兵力不多,且注意力大多被下游金汤桥方向的激烈交火所吸引。雷猛派出两个最老练的侦察兵,用匕首悄无声息地解决了两个打盹的哨兵。随后,他们找到两条半沉在岸边淤泥里的破旧小木船,勉强修补了一下,又砍了些木头扎成简易筏子。海河这一段水面相对狭窄,但水流依然湍急,河水冰冷刺骨。
第一批十余人乘坐木船和筏子,在夜色的掩护下,奋力向对岸划去。河水哗哗作响,但被下游持续的枪炮声掩盖。对岸一片漆黑,只有远处建筑物燃烧的火光映照。第一批战士成功登岸,迅速占据了一个小土坡建立警戒。然后发出信号——用手电筒蒙着红布闪了三下。
第二批、第三批战士陆续渡河。过程并非完全顺利,一条筏子在河心被水下杂物挂住,险些倾覆,一名战士落水,被激流卷走,连呼喊都没来得及发出。但其他人咬着牙,继续前进。凌晨一点左右,四十一名战士(牺牲一人)全部成功抵达海河东岸。
他们没有片刻停留。雷猛根据战前记熟的简略地图和当前观察到的大致方位,判断了金汤桥东桥头堡的方向。一行人排成战斗队形,利用残垣断壁和街道阴影,快速向目标穿插。途中遇到几小股慌乱的国民党溃兵,能避则避,避不开就迅速用匕首和微声冲锋枪解决,不留活口。
接近金汤桥东侧区域时,他们听到了震耳欲聋的枪炮声和守敌军官声嘶力竭的喊叫。敌人在这里构筑了环形防御,除了面向西岸的主堡,侧后也有简易工事和警戒。
雷猛仔细观察了一下敌阵地。主堡火力凶猛,侧后的工事相对薄弱,守军也显得疲惫不堪。他迅速做出部署:将队伍分成三组。第一组十人,由他亲自带领,携带大部分集束手榴弹和炸药,从最侧翼摸向主堡后方,寻找通风口、电缆管道或薄弱墙体,准备实施爆破。第二组十五人,由副连长带领,在稍远距离建立火力点,用冲锋枪和缴获的一挺轻机枪,准备在爆破后压制敌侧后工事和可能的增援。第三组十五人,作为预备队和掩护,警戒其他方向。
行动开始了。第一组像壁虎一样贴着地面和墙根,向那个巨大的、不断喷吐火舌的混凝土怪物爬去。敌人的注意力完全被河对岸我军正面的佯动攻击吸引,根本没料到死神已经从背后降临。
雷猛第一个摸到主堡后墙根下。他摸索着,发现了一个半人高的通风铁栅栏,里面黑黢黢的,有机器轰鸣和隐约的人声传出。就是这里!他示意身后的战士将捆扎好的集束手榴弹(足足二十枚)塞进去,用绳索固定好,拉出长长的导火索(用的是缴获的缓燃导火索)。
“准备……撤!”雷猛低吼一声,点燃导火索,火花嗤嗤作响。战士们迅速向后翻滚撤离到安全距离。
“轰隆——!!!”
一声沉闷到极致、仿佛大地心脏炸开的巨响!金汤桥东桥头堡的后半部分,在剧烈的爆炸中猛地向上拱起,然后崩塌!砖石混凝土块混合着硝烟、火光和人体残肢,冲天而起!爆炸的冲击波甚至让不远处的海河水都荡起了波浪!整个桥头守敌的指挥通信、部分火力瞬间瘫痪!凄厉的警报和惊恐的喊叫声响成一片!
“打!”副连长一声令下,第二组的火力全开,猛烈扫射那些从侧后工事里懵然钻出的敌人。第三组也向其他方向可能来援的敌人射击,投掷手榴弹制造更大的混乱。
“解放军从后面打过来了!”
“桥头堡炸了!快跑啊!”
“长官死了!指挥失灵了!”
东岸守敌在突如其来的背后打击和指挥中枢被端的双重打击下,彻底陷入混乱。部分士兵开始丢弃武器,向黑暗中逃窜。督战队想弹压,但自身也暴露在“旋风”连的火力下。
河对岸,一直紧绷着神经、等待着信号的一师、二师指挥员,看到东岸那冲天而起的爆炸火光,听到对岸突然激烈起来并迅速转向混乱的枪声,立刻明白:“旋风”连得手了!
“司号员!吹冲锋号!全体都有!冲啊!拿下金汤桥!”指挥员们的吼声通过电话和通讯员传遍每一个前沿阵地。
“嘀嘀哒哒嘀嘀——!”
更加嘹亮、更加密集的冲锋号声在西岸响起!正面待命的部队,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轰然爆发!战士们从掩体后跃出,无视零星射来的子弹,怒吼着向桥头猛冲!工兵迅速上前,清除残存的障碍物。爆破手冲向那些还在顽抗的零星火力点。
桥东岸的混乱极大地减轻了西岸冲锋的压力。部队迅速冲过桥面,与东岸正在扩大战果的“旋风”连会合。残存的守敌要么被歼,要么投降。金汤桥,这座横锁海河的铁闸,终于在1月15日凌晨二时许,被解放军东西两路部队胜利夺取并控制!红旗插上了仍在冒烟的桥头堡残骸。这面红旗,不仅意味着一条关键通道的打通,更象征着天津守敌防御体系被拦腰斩断,东西两把铁钳的钳口,终于牢牢咬合在了一起!
金汤桥的失守,如同抽掉了陈长捷防御体系的脊梁。东西解放军部队会师后,迅速调整部署,以一部兵力巩固桥梁,清扫周边残敌,主力则毫不停歇,向国民党天津警备司令部所在地——位于海河西岸、靠近原租界区的**海光寺**方向,发动了排山倒海般的最后总攻。
此时,天津守敌已完全陷入土崩瓦解之势。许多外围和次要地段的守军得知金汤桥失守、东西解放军会合的消息后,抵抗意志彻底崩溃,成批成批地投降。只有陈长捷直接指挥的嫡系部队和少数死硬分子,仍然龟缩在以警备司令部为核心的几个最后据点内,做困兽之斗。
警备司令部设在一组坚固的西式建筑群内,周围有高墙、碉堡、铁丝网,内部结构复杂,易守难攻。陈长捷将最后能调动的兵力约两个团收缩于此,准备“与天津共存亡”。
然而,大势已去。解放军集中了绝对优势的兵力和火力,将警备司令部围得水泄不通。在进行了简短的政治喊话劝降(被陈长捷拒绝)后,最后的攻坚战打响了。
这一次,解放军不再吝啬火力。所有能调集的山炮、野炮、迫击炮,甚至将一些高射机枪放平,对警备司令部的外围工事和高墙进行猛烈轰击。爆破队利用夜色和炮火掩护,连续实施爆破,炸开缺口。突击队从多个方向同时发起冲击。
战斗异常激烈,但已呈一边倒态势。守敌虽然顽抗,但士气低落,弹药渐缺。解放军战士则士气如虹,战术灵活。他们用炸药包和火箭筒一层层剥开敌人的乌龟壳,用手榴弹和冲锋枪清扫每一个房间和地下室。
1月15日上午十时许,在经历数小时激烈战斗后,解放军突击队终于攻入了警备司令部主楼。在一间地下室改建的指挥所里,找到了面如死灰、但仍强作镇定的国民党天津警备司令**陈长捷**。他试图销毁文件,但为时已晚。几名解放军战士冲进去,用刺刀和枪口对准了他。
“放下武器!你们被俘虏了!”带队的营长厉声喝道。
陈长捷看了看周围已放下武器的副官和卫士,又看了看指向自己的、沾满硝烟和血迹的刺刀,终于颓然瘫坐在椅子上,缓缓摘下了自己的军帽。
几乎在同一时间,天津其他几个最后据点也相继被攻克或守军投降。至1月15日下午,天津市区内大规模、有组织的抵抗全部停止。枪声渐渐稀疏,只有零星的冷枪和肃清残敌的战斗还在个别角落持续。
天津,解放了。
当这个消息通过电波和号外传遍全城、传向全国时,这座饱经战火摧残的城市,在短暂的死寂后,爆发出了劫后余生的复杂声浪——有欢呼,有哭泣,有寻找亲人的呼喊,也有对废墟的茫然。
街道上,到处都是瓦砾、弹坑、烧焦的车辆和尚未清理的尸体(敌我双方皆有)。许多建筑冒着黑烟,海河上漂浮着杂物。但与之并存的,是一队队纪律严明的解放军战士在巡逻、警戒、帮助市民;是一面面在残破楼顶、街头巷尾升起的鲜艳红旗;是宣传队员在墙上刷写“庆祝天津解放!”“解放军是人民的军队!”的标语;是临时设立的粥棚前,排着长队领取食物的饥民脸上露出的、难以置信的希冀神色。
李云龙和赵刚在战斗基本结束后,走进了那座刚刚经历血战的警备司令部大院。院子里一片狼藉,散落着文件、弹壳和丢弃的武器装备。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和一种权力骤然崩塌后的空洞气息。
他们看到了被暂时羁押在偏房里的陈长捷。这个几个小时前还手握十数万大军、扬言“固若金汤”的守将,此刻穿着皱巴巴的将军服,低着头,眼神空洞,仿佛一夜之间老了二十岁。李云龙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败军之将,不足多言。
站在主楼的台阶上,望着这座满目疮痍却又开始萌动生机的城市,李云龙心中没有太多胜利的狂喜,只有沉重的疲惫和一种更深邃的思绪。这一仗,打得太苦了。纵队的伤亡数字尚未完全统计,但肯定又是一个触目惊心的数字。那些在冲锋号中跃出堑壕的年轻面孔,那些在护城河里挣扎的身影,那些在巷战角落倒下的躯体……无数个“段鹏”,无数个“雷猛”,将生命永远留在了这座陌生的城市。
“代价太大了……”李云龙喃喃道,声音沙哑。
赵刚站在他身旁,同样面色凝重。他听到了李云龙的低语,也看到了他眼中深藏的痛楚。“是啊,老李。每一场胜利,都浸透着同志的鲜血。天津的工事,比我们预想的还要坚固,敌人的抵抗,也比沈阳更顽固。我们虽然赢了,但也暴露了很多问题。火力不足,攻坚手段单一,巷战协同不够……这些,都是用血换来的教训。”
“教训……”李云龙重复着这个词,握紧了拳头,“不能白流这些血。这些教训,得记住,得用在以后!傅作义在北平还没解决,以后还有南京、上海……仗,不能总这么硬啃!”
赵刚点点头:“中央已经提出,今后要特别注意‘军事打击与政治争取相结合’。天津这一仗,证明了即使再坚固的堡垒,也能从内部攻破。金汤桥的胜利,‘旋风’连的敌后突击和内应(西营门)的作用,都至关重要。未来,我们要更善于运用各种手段。”
两人沉默着,望着远处海河方向。金汤桥的轮廓在硝烟中依稀可见,桥上的红旗格外醒目。那里,东西两路大军胜利会师,也象征着一种新的力量的汇合与不可阻挡。
“老赵,”李云龙忽然说,“打完平津,你说,咱们接下来会去哪儿?”
赵刚扶了扶眼镜,目光投向更遥远的南方:“全国还没有解放,蒋介石还在长江以南负隅顽抗。我想,我们的脚步不会停下。长江,或许就是下一个战场。”
李云龙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他的目光从满目疮痍的城市,移向南方广阔无垠的天空。疲惫依旧,但一种新的、更加宏大的使命感,正在那疲惫的深处,悄然滋生。天津的硝烟即将散尽,但征程,远未结束。他和他的队伍,在血与火的洗礼中,又将踏上新的、更为艰巨的征途。而此刻,他们需要做的,是协助这座城市,从废墟中站起,迎接它真正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