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又三年。
卫铮十九岁了。边塞的风沙没能磨糙她的脸,反而将五官雕琢得更清晰——眉峰像刀削过,鼻梁挺直,嘴唇总是抿着一条线。
那双眼睛,黑沉沉的,看人的时候没太多情绪,像两口深井。只有在握刀或者望向北边草原时,眼底才会掠过一丝狼一样的锐光。
这三年来,她在斥候营站稳了脚跟。凭着那股不要命的狠劲和独眼张倾囊相授的本事,她成了营里最好的追踪手。
翻山越岭,穿林过河,她总能找到别人找不到的踪迹,像条无声的猎犬。
营里的兄弟——现在真能称一声兄弟了——喊她“卫头儿”。
不是因为她官职高,是因为服气。她带队出任务,次次都能把人全须全尾地带回来。
她夜里值哨,没人敢偷懒打瞌睡。她磨刀的手艺传开了,连隔壁步兵营的人都悄悄把刀塞过来请她磨。
独眼张老了,眼睛更花,腰也弯了,大部分时间在营里带新兵。
他看着卫铮,那只独眼里偶尔会闪过欣慰,但更多的时候是忧虑——像看一把磨得太快的刀,怕它伤了自己。
该来的,还是来了。
这年秋天,草原上的黑狼部联合了几个小部落,大举南侵。
边关战事吃紧,烽火台白天黑夜地冒烟。军营里兵力捉襟见肘,连伙夫、马夫都被拉上了前线。
一天傍晚,王振将军把卫铮叫到中军帐。
老将军看起来更老了,脸上的皱纹深得像刀刻,眼窝深陷,但腰板还直。
“卫铮。”他开门见山,“营里没人了。可防线不能空,尤其是后方巡防——万一有小股敌人渗透进来,袭扰粮道、村庄,前线就得崩。”
卫铮静静听着。
王振看着她:“我想让你带一队人,专管后方巡防。”
卫铮点头:“属下领命。”
“不是斥候营的人。”
王振说,“营里抽不出人了。我给你一批人——军户的遗孀,还有一些营区里健壮的妇人、姑娘。你,把她们练出来。”
卫铮愣住了。
女人?巡防?
王振看出她的犹豫,沉声道:“我知道这不合规矩。但规矩能守得住边关吗?
前线每天都在死人,能拿刀的都在前线了。
这些妇人,她们的丈夫、父兄死在战场上,她们恨草原人,不比我们少。
给她们一个报仇的机会,也给边关多一道防线。”
卫铮沉默了很久,最后抱拳:“属下,试试。”
人很快就召集起来了。
三十七个人。年纪最大的四十五,是个寡妇,丈夫和两个儿子都战死了,眼睛哭瞎了一只。
年纪最小的才十六,是马夫的女儿,瘦得像豆芽菜,但眼神倔。
还有几个是军营里洗衣、做饭的妇人,手上全是茧子,脸上是被烟火熏出的黑。
她们站在校场角落,局促不安,互相挨着,不敢看卫铮。
卫铮走到她们面前,没说话,先绕着走了一圈。她看她们的手,看她们的脚,看她们的眼睛。
然后她开口,声音不高,但清晰:“我叫卫铮,以后带你们。丑话说在前头——这不是洗衣做饭,是玩命的活。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没人动。
卫铮点点头:“好。从今天起,你们就是‘辅兵巡查队’。第一条规矩:听令。第二条规矩:不准掉队。第三条规矩:不准丢下同伴。”
她顿了顿:“现在,绕校场跑二十圈。跑不完的,中午没饭吃。”
女人们面面相觑。校场一圈两百步,二十圈就是四里地。有些妇人一辈子没跑过这么远。
卫铮已经转身开跑:“跟着我。”
她跑得不快,但步子稳。女人们稀稀拉拉跟上去,起初还能跟上,跑到第五圈,有人开始喘,第八圈,有人掉队,第十二圈,一半人走路了。
卫铮不停,也不回头。
二十圈跑完,她站在终点,看着那些连滚带爬过来的妇人,脸上没什么表情。
“明天,还是二十圈。”她说,“直到你们都能跑完。”
这只是开始。
接下来是更严苛的训练。卫铮把斥候营那套精简了,但核心没变——教她们怎么在野地里隐藏,怎么设简单的陷阱,怎么用短刀近身搏杀,怎么两人、三人配合。
她教得严,有时候也狠。一个妇人练翻滚时扭了脚,疼得哭,卫铮蹲下来检查,确定没伤到骨头,就递过去一根木棍:“拄着,继续练。”
那妇人愣住:“卫头儿,我脚疼……”
“敌人砍你的时候,会等你脚好吗?”卫铮站起来,“要么练,要么走。选。”
妇人咬着牙,拄着棍子,一瘸一拐地继续练。
晚上,卫铮在营房里给她们挑脚上的水泡,抹药。
药是独眼张给的方子,用草药捣的,效果不错,但疼。女人们龇牙咧嘴,但没人抱怨。
半个月后,这支队伍有了点模样。至少列队时能站直了,跑步时能跟上了,拿刀时手不抖了。
卫铮给她们发了武器——不是正规军的刀,是后勤库里清出来的旧短刀,有的还缺了口。盾牌也是旧的,用藤条和牛皮编的,勉强能用。
“武器不行,就靠脑子。”她说,“草原人骑马,冲起来猛,但转不灵活。把他们的马弄倒,人就好对付。”
她教她们怎么用绊马索,怎么挖陷马坑,怎么用渔网缠马蹄。
又过了半个月,王振将军来看了一次,点点头,没说什么,但让人送来了三十七套新的棉衣——虽然也是旧的,但厚实。
卫铮让女人们领了,说:“将军给的,记着。”
第一次实战来得很快。
那天,卫铮带着小队在防线后方十里的一片丘陵地巡逻。这片地界靠近一个村庄,常有散兵游勇出没。
走到一半,前方探路的妇人——就是那个马夫的女儿,叫小草的跑回来,脸发白:“卫头儿,前面……有马队,五个人,不像咱们的人。”
卫铮示意队伍散开,隐蔽。她爬到一块石头后面看。
果然是五个草原游骑,穿着皮甲,腰挎弯刀,正在一条小溪边饮马。看打扮,不是黑狼部的,像是更北边来的散兵,趁乱捞油水。
卫铮退回藏身处,低声下令:“按三号方案。小草,带两个人去左边设绊索。刘婶,你带三个人去右边,挖坑来不及了,找石头,垒障碍。剩下的人,跟我。”
女人们紧张,但没乱。几个月训练下来,本能已经刻进骨子里了。
一刻钟后,埋伏设好。卫铮带着剩下的人,故意弄出动静。
那几个游骑警觉,上马追过来。冲进埋伏圈时,左边绊马索拉起,两匹马前蹄被绊,嘶鸣着摔倒。右边石头砸下,又惊了一匹。
卫铮带人从藏身处冲出。她们不骑马,专攻马腿。短刀捅,渔网缠,棍子砸。
游骑们被这打法弄懵了——他们习惯了跟骑兵对冲,哪见过这种下三路?等反应过来,五匹马倒了三匹,剩下两匹也受惊乱窜。
卫铮盯住一个落马的游骑,扑上去,短刀直插咽喉——不是心口,因为皮甲护着胸口。这是独眼张教的:杀人要快,找最软的地方。
那人瞪着眼倒下。
另一边,几个妇人围住另一个游骑,一个用渔网套头,一个用棍子砸腿,第三个冲上去补刀。
剩下三个想跑,但马惊了,控不住。被绊马索和石头阵困住,最后都死在乱刀下。
战斗结束,很快。
卫铮喘着气,看了一圈。女人们都站着,虽然有人受伤——一个胳膊被划了道口子,一个腿被马踢了一脚,但没人死。
“打扫战场。”她下令,“马牵走,尸体埋了,痕迹清理干净。”
回营路上,女人们起初沉默,然后有人开始哭——不是害怕,是激动。她们第一次亲手杀了仇人。
王振将军听了战报,亲自到巡查队营地。他看着那些虽然疲惫但眼睛发亮的女人们,点点头,对卫铮说:“干得好。这支队伍,该有个名字。”
他想了想:“就叫‘惊鸿队’吧。惊鸿一瞥,快如闪电。”
女人们欢呼。卫铮没笑,只是抱拳:“谢将军。”
日子似乎好起来了。惊鸿队的名声传开,附近村庄的百姓听说有一支女子队在巡防,安心不少。女人们走路腰板都直了,训练更卖力。
直到冬天。
边关的冬天,冷得能冻裂石头。王振将军特意拨了一批冬衣和厚毡给惊鸿队,怕她们冻着。
可发下来的,却是薄棉衣,一摸就知道里面絮的是陈年旧棉,硬得像板子。毡子又薄又破,窟窿眼比布眼还多。
卫铮去军需处问。管军需的是个姓周的官,四十来岁,胖,脸上油光光的,看人的时候眼睛滴溜溜转,营里人都叫他“周扒皮”。
“周大人,惊鸿队的冬衣不对。”卫铮把衣服放在桌上,“这厚度,过不了冬。”
周扒皮瞥了一眼,皮笑肉不笑:“卫队正啊,现在物资紧俏,前线弟兄们都紧巴巴的,你们辅兵队,有这个穿就不错了。”
“将军批的是足额厚衣。”卫铮盯着他,“还有粮饷,上月就短了三十斤米。”
周扒皮笑容淡了:“你什么意思?怀疑我克扣?”
“不敢。”卫铮从怀里掏出账本。这是她让队里识字的小草偷偷记的,“这是将军批的条子,这是实际领到的数。周大人要不要对对?”
周扒皮脸色变了。他盯着卫铮,眼神阴冷:“卫队正,有些事,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你一个女人,带支女人队,不容易。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
卫铮没接话,只是把账本往前推了推。
周扒皮盯了她半晌,忽然笑了:“行,行。我查查,可能是下面人弄错了。明天,给你补上。”
第二天,冬衣和粮食果然补发了,虽然还是差点,但比之前好多了。
独眼张听说后,晚上来找卫铮。
“丫头,你惹那姓周的干嘛?”他叹气,“那是个小人,他舅舅是监军,有靠山。你动他,没好果子吃。”
卫铮正在磨刀,头也不抬:“张伯,我爹说过,当兵吃粮,要对得起身上这层皮。”
“那也得有命穿这层皮!”独眼张急了。
“你知不知道,姓周的为什么敢克扣?他吃空饷,倒卖军资,不是一天两天了!将军不知道吗?知道!为什么不动他?因为他舅舅!”
卫铮停下磨刀,抬头看着独眼张:“所以,就让他继续克扣?让前线的兄弟穿不暖,吃不饱?让惊鸿队的女人冻死?”
独眼张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张伯,”卫铮声音很低,“我见过被克扣抚恤的孤儿寡母,见过冻掉脚趾的伤兵。我爹……可能也是因为少了口粮,少了件厚衣,才……”
她没说完,低头继续磨刀。
独眼张看着她,那只独眼里情绪复杂,最后只是拍拍她肩膀:“小心点。姓周的,记仇。”
独眼张说对了。
半个月后,卫铮夜里巡营,经过军需处后面的仓库。听到里面有动静,像是争吵,还有女人的哭声。
她悄悄靠近,从破窗往里看。
是周扒皮。他正抓着一个妇人的手腕,那妇人卫铮认得——是步兵营一个阵亡什长的寡妻,姓吴,带着个六岁的孩子,在营里帮厨。
“吴家妹子,你男人死了,抚恤才几个钱?够你娘俩活几天?”周扒皮声音黏糊糊的,“跟了我,以后吃穿不愁,你孩子也能有书念……”
吴寡妇挣扎:“周大人,您放手……我不……”
“装什么装?”周扒皮冷笑,“你们这些寡妇,不就是缺男人吗?我这是可怜你!”
说着就往里拽。
吴寡妇尖叫一声,猛地挣脱,一头撞向旁边的柱子。
砰!
血花溅开。
卫铮脑子嗡的一声,踹门冲进去。
周扒皮吓了一跳,回头见是她,脸色变了:“卫铮?你……”
卫铮没理他,冲到吴寡妇身边。人还有气,额头撞破了,血糊了一脸,但没死。她撕下衣襟按住伤口,回头冲外面喊:“来人!叫医官!”
周扒皮慌了:“卫队正,这事……这是个误会……”
卫铮站起来,盯着他。那眼神,冷得能冻死人。
“误会?”她一字一句,“周大人,强迫军眷,致人自尽。按军法,该当何罪?”
周扒皮脸白了,强撑着:“你……你血口喷人!是她自己撞的!”
“我会查。”卫铮说,“吴大嫂醒过来,会说话。仓库里不止你们俩,外面也可能有人听见。周大人,你觉得,能瞒住吗?”
周扒皮嘴唇哆嗦,指着卫铮:“你……你一个女子,敢跟我作对?我舅舅是监军!”
“监军也大不过军法。”卫铮弯腰,捡起地上一个东西——是周扒皮的玉佩,刚才拉扯时掉的,“这个,是物证。”
她收好玉佩,抱起昏迷的吴寡妇,往外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周扒皮。
“周大人,等着军法处置吧。”
那一夜,卫铮没睡。她先安顿好吴寡妇——医官来看过,说撞得狠,但命保住了,得养。
她又去找了几个可能知情的人,威逼利诱,拿到了口供。最后,她写了一份状纸,把周扒皮克扣军资、欺辱军眷的事,一条条列清楚。
独眼张半夜找来,看她写状纸,长叹一声:“丫头,你非要往死里得罪他?”
卫铮没停笔:“张伯,如果是您女儿,被这样欺辱,您怎么办?”
独眼张沉默。
“我爹要是知道,我见了这种事不管,”卫铮写完最后一个字,吹干墨,“他会说,我没资格穿这身军服。”
第二天一早,卫铮带着状纸和证据,去了中军帐。
王振将军看了状纸,脸色铁青。他盯着卫铮:“你确定要告?周扒皮的舅舅,不好惹。”
卫铮跪下:“将军,军法如山。”
王振看了她很久,最后点头:“好。状纸我收了。周扒皮停职查办。但……”
他顿了顿,“监军那边,肯定会保他。最后怎么判,我说了不算。”
卫铮磕头:“谢将军。”
消息传开,全营震动。周扒皮被暂时关押,但当天下午,监军就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细眼睛,看人时眯着,像条蛇。
他见了王振,说了什么没人知道。但第二天,周扒皮就被放出来了,说是“证据不足,待查”。
放出来那天,周扒皮从卫铮面前走过。他停下,盯着她,眼神像毒蛇舔过。
“卫队正,”他声音压得很低,“咱们,走着瞧。”
卫铮没说话,只是看着他走远。
独眼张走过来,忧心忡忡:“丫头,你得小心了。姓周的,睚眦必报。”
卫铮点头:“我知道。”
她转身回营,背影挺直,像根插在地上的标枪。
可她不知道,那天晚上,军需处的密室里,周扒皮和监军坐在一起。
烛光摇曳,映着两张阴沉的脸。
“舅舅,这口气我咽不下!”周扒皮咬牙切齿,“一个娘们,敢骑到我头上!”
监军慢悠悠喝茶:“急什么。她现在是王振护着的人,动不得。”
“那怎么办?”
监军放下茶杯,眯起眼:“是人,就有弱点。她不是有支‘惊鸿队’吗?不是要巡防吗?草原上,刀箭无眼……”
周扒皮眼睛亮了:“舅舅的意思是……”
“找几个可靠的人,”监军声音冰冷,“扮成草原散兵。下次她出任务,把消息透过去。记住,要做得干净,像意外。”
他顿了顿,看着窗外漆黑的夜:
“一个女子,也敢翻天?”
“让她知道知道,什么叫‘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