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是个身穿黑苗服饰的汉子,彭氏土司的二号人物,彭朝柱。他手里摩挲着一把牛角弯刀,眉头锁成了川字。
“朝廷这次不是做样子,听说秦老太婆已经率军出发了。”
砰!
冉天麟猛地将一个粗瓷酒碗掼在地上,碎片四溅。
“他奶奶的!这老太婆真当我冉氏是软柿子,想拿老子开刀立威!”
这汉子生得满脸横肉,凶光毕露,脖子上挂着一串森白的狼牙。
他心中不忿至极,明明是各家土司一同串联,共抗新政,凭什么朝廷第一刀就砍向他冉家!其他人就算说要支援,可这十万大山,远水也救不了近火!
“彭老二,你也是刀口舔血过来的,怎么越活越胆小?”
冉天麟站起身,指着厅外那片茫茫的云海,声音粗野。
“那秦良玉都六十好几了!一只脚都进了棺材!她的白杆兵是厉害,可这十万大山,是咱们的地盘!”
他伸出手指,在空中虚点着。
“这里的每一棵树,每一个山洞,每一条小路,咱们闭着眼睛都比他们清楚!哼,进了这山,他们就是睁眼瞎,是聋子!”
冉天麟转过身,眼中闪着贪婪与狡黠的光。
“再说了,我也没想跟她硬碰硬。”
“大当家的意思是?”旁边一个奢氏残部的头领急忙问道。
“耗!”
冉天麟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几万大军,人吃马嚼,每天消耗的粮草是个无底洞!咱们什么都不用干,守住几个隘口,把周边的寨子清空,粮食全都藏进深山里。”
“用不了一个月,官军的粮一断,不用咱们动手,他们自己就得乱,就得滚!”
他扫视众人,加重了语气。
“这次,咱们必须拧成一股绳!不然朝廷就能把咱们一个个全吞了!只要各处都给我坚决抵抗,声势造得越大越好!他明军兵再多,管得过来这么多地方吗?”
众人闻言,眼中纷纷爆出精光。
没错,历朝历代征伐西南,最终有几个不是败在了粮草和水土之上?
这才是他们最大的倚仗!
“报——!”
一声尖锐的嘶喊划破了厅内的议论,一名探子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是无法抑制的狂喜。
“大土司!天大的喜事啊!”
“讲!”冉天麟声如洪钟。
“山下的弟兄传来消息,葫芦口方向,发现一支官军的运粮队!”
探子喘着粗气,兴奋地比划着。
“上百辆大车,车辙压得极深,看那样子,装的全是白花花的精米和腊肉!”
冉天麟的眼珠子瞬间就红了,呼吸都粗重了几分:“护送的人手呢?有多少?”
“不多!”探子斩钉截铁地回答,“最多千把人!打的旗号是个‘马’字,应该是那个马祥麟的先锋营!”
“马祥麟?”
冉天麟伸出舌头,缓缓舔过自己干裂的嘴唇,那神情不似人,更像一头发现了猎物踪迹的饿狼。
“秦老太婆的独子……若是抓了他……”
“不止是粮食!”
彭朝柱猛地从虎皮椅上弹起,双目圆睁,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我们还能捏住秦良玉那个老虔婆的七寸!大当家,这是老天爷送到嘴边的肥肉,干了它!”
冉天麟在厅内来回踱步,虽然他有那么一瞬间怀疑有诈,但是一想这是他的大本营,他所了解的地形。只要断了这次粮,明军之势必断!
改土归流,这是要挖他们的根,断他们世世代代的荣华富贵!
与其坐着等死,不如先下手为强!
“传我将令!”
冉天麟骤然转身,腰间的弯刀锵然出鞘!
“集结寨中所有能战的青壮!带上最好的毒箭、备足滚石!目标,葫芦口!”
他血红的眼睛扫过每一个人。
“既然送了这么一份大礼上门,我们冉家,没有不收的道理!”
葫芦口。
地形狭长如其名,两头收紧,中间略宽,两侧山壁陡峭,林木阴翳,是天造地设的埋骨之地。
一支挂着大明旗号的车队,正在山道上艰难蠕动。
队伍的模样实在算不上精锐。
兵卒的衣甲上满是污泥,推车的民夫个个面黄肌瘦,气喘吁吁。车轮时不时深陷泥坑,总会引来押队军官的一阵粗野喝骂。
“都他娘的给老子用力!天黑前赶不到宿营地,耽误了前线大军用饭,老子扒了你们的皮!”
一个身披铁甲的将领,骑在马上来回驰骋,手中的马鞭在空中甩出清脆的响声。
正是马祥麟。
然而,若有人能靠近观察,便会发现这位以勇武闻名的小秦将军,眼神深处没有半分焦躁,反而沉淀着一种猎人的耐心。
他微微偏过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身旁的副将说:“火折子都用油纸包妥了?”
“回将军,全都包了三层,连药捻子都是特制的,这点山中雾气,碍不了事。”副将压低声音回应,右手却从未离开过腰间刀柄。
“这群山里的土猴子,也该按捺不住了。”
话音刚落。
“咻——!”
一声凄厉的骨哨声刺破了山谷的宁静!
刹那间,两侧原本空无一人的山崖上,黑压压地冒出无数人头,密密麻麻,看得人头皮发麻。
“放箭!砸死这帮官狗!”
崩!崩!崩!
弓弦震动的闷响连成一片,无数淬了剧毒的竹箭,夹杂着磨盘大的滚石檑木,借着恐怖的落差,化作密集的攻击,朝着谷底的车队当头砸下!
这是土司兵百试不爽的绝杀之策。
换做任何一支卫所官军,此刻必然已经营啸崩溃,丢盔弃甲,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但今天,冉天麟算错了。
“结阵!”
马祥麟冷静发出号令。
“喝!”
一声雷鸣般的暴喝。
那些看似疲敝不堪的“民夫”和兵卒,在听到命令时,整个人的气质立刻变了!
他们动作迅捷如一,从大车底下抽出巨大的蒙皮木盾,三人一组,以一种奇异的角度倾斜着撑在头顶。
转眼之间,一道坚不可摧的“铁龟壳”便在队伍上方成型。
叮叮当当!
毒箭射在盾面上,如同廉价的雨点,被轻易弹开。
巨石滚木砸下,发出沉闷的巨响,虽震得盾下士兵虎口发麻,臂膀酸痛,但在这种独特的斜面盾阵的卸力下,竟无一人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