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峰?”走在最前面的男人穿着便衣,但那种站姿和眼神,曲峰太熟悉了——和娱乐城里那些便衣警察一模一样,只是更冷,更锐利。
“你们认错人了。”曲峰转身要走。
“你妹妹叫曲婷,千峦县人,在县文化馆工作。”那个男人的声音不高,但在寂静的巷子里清晰得像刀片,“你父亲曲大山,五年前欠了金承业的债。”
曲峰僵在原地。他慢慢转过身,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像受伤的野兽:“你们是谁?”
男人亮出证件。深色封皮,国徽,警号。
“找个地方聊聊?”
二十分钟后,福田区某老旧小区的一套出租屋内。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客厅里只有一盏台灯亮着。曲峰坐在塑料椅子上,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江浩坐在他对面,另外两名刑警守在门口。
“我们知道你在替汪建明保管一些东西。”江浩开门见山地说:“也知道你订了去曼谷的机票。”
曲峰猛地抬头,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但很快被更深的疲惫取代:“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我说清楚点。”江浩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张照片推过去。照片是监控截图,虽然模糊,但能认出是汪建明在娱乐城包厢里的画面,旁边陪着的正是曲峰。
“这是三年前。”江浩又推过去第二张照片,同样的场景,时间戳是两年前。第三张,一年前。
曲峰盯着那些照片,呼吸渐渐急促。
“汪建明每次来深圳考察,都是你接待。”江浩的声音平静得像在念报告,“安排住宿,安排娱乐,安排封口。他信任你,因为你妹妹在他手里。”
“闭嘴!”曲峰突然暴起,但被身后的刑警按回椅子上。他挣扎着,眼睛血红:“你们懂什么?!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那就告诉我们。”江浩身体前倾,目光如炬,“告诉我们,你妹妹到底经历了什么。告诉我们,汪建明到底做了什么。”
长时间的沉默。只有曲峰粗重的呼吸声,和墙上老式挂钟的滴答声。终于,他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我妹妹小婷她本来能去省歌舞团的。”
千峦县的秋天很美。山上的枫叶红了,梯田里的稻子黄了,天空蓝得透明。十八岁的曲婷拿着省艺校的录取通知书,站在自家老屋前,笑得眼睛弯成月牙。她说:“哥,等我毕业了,我要把咱们千峦的山歌编成舞蹈,跳到北京去!”
那时曲峰在县里的石材厂打工,每天在震耳欲聋的切割声和漫天石粉里工作十个小时,就为了每个月能给妹妹多寄两百块钱生活费。他觉得值。妹妹是曲家寨第一个考上省城学校的,是全寨子的骄傲。
变故发生在曲婷大二那年冬天。
父亲曲大山去县城卖山货,被几个朋友拉去喝酒,酒后进了赌场。一夜之间,欠下三十七万。赌场的人拿着借据上门,说三天内不还钱,就拆房子。
“那时候我爸跪在地上哭。”曲峰的声音麻木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我妈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了。我奶奶留下的银镯子,我姑出嫁时陪嫁的玉簪,还有准备给我娶媳妇攒的三万块钱。加起来不到五万。”
第三天,赌场的人又来了。来的不是打手,是一个穿着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他自我介绍姓金,说钱可以慢慢还,但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曲峰当时问。
金先生笑了,那笑容很温和,却让曲峰浑身发冷:“让你妹妹休学一年,来省城帮我打理一个会馆。包吃包住,月薪八千。干满一年,债务全清。”
“我不去!”曲婷当时就哭了,“我还要上学!”
金先生没说话,只是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沓照片,摊在桌上。照片里是曲峰在石材厂工作的场景。有些是他搬运石料时露出的疲惫表情,有些是他蹲在工棚外吃冷饭的样子,还有一张,是他上个月在工地摔倒,胳膊缝了七针的伤口特写。
“多好的小伙子。”金先生轻声说,“在那种地方干活,万一出点什么事,可惜了。”
曲峰懂了。这是威胁。用他的安全,威胁妹妹。
曲婷休学了。她走的那天,千峦县下了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曲峰送她到县城车站,妹妹穿着单薄的棉衣,围着他去年给她买的红围巾,小脸冻得发白。
“哥,我就去一年。”她努力笑着,“一年后我就回来,继续上学。你等我。”
车开走了。曲峰在雪地里站了很久,直到车尾灯消失在山路的拐弯处。
一个月后,曲婷寄回来第一封信。信很短,字迹工整,说她在会馆做文员,工作轻松,同事友善。随信还有两千块钱。曲峰觉得不对劲。妹妹的字迹太工整了,工整得像在模仿什么。而且,一个刚工作一个月的文员,哪来的两千块钱?
曲峰偷偷去了省城。按照信上的地址找到龙腾会馆时,被门口的保安拦住了。那保安膀大腰圆,手臂上纹着青龙,看他的眼神像看一只虫子。
“找谁?”
“我找我妹妹,曲婷,在这里工作。”
保安嗤笑一声:“这里没有叫曲婷的。赶紧滚。”
曲峰在会馆对面守了三天。第三天傍晚,他终于看到了妹妹。她从一辆黑色轿车上下来,穿着他从未见过的昂贵裙子,化了妆,很美,但眼神空洞得像两个窟窿。她身边跟着一个中年男人,戴着眼镜,气质儒雅,手很自然地搭在曲婷腰上。那个男人,曲峰后来在电视上见过,副市长汪建明。
“小婷后来偷偷给我打过一次电话。”曲峰的声音开始颤抖,“她哭着说,哥,我回不去了。那个金先生说,债务是清了,但我爸又‘自愿’签了新的借款合同,数额更大。她说,汪市长,汪建明很喜欢她,每周都会来找她。她说,哥,别来找我,他们会弄死你的。”
曲峰说到这里,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抖动。江浩递过去一张纸巾,他没接。
“我试过去报警。”曲峰抬起头,眼睛红肿,“县里的警察说,省城的事他们管不了。省城的警察我连门都进不去。后来有个老警察偷偷告诉我,龙腾会馆的水太深,让我别白费力气,保住自己的命要紧。”
他擦了一把脸,表情变得狰狞:“所以我就来了深圳。金先生,金承业说,只要我在这里好好干,我妹妹就不会受苦。汪建明每次来深圳,都是我接待。他喜欢玩,喜欢录影,说留个纪念。那些录像他存在我这里。”
江浩的心一沉:“在哪里?”
曲峰惨然一笑:“在一个他绝对想不到的地方。每次他来,看完录像,都会亲手把存储卡交给我保管。他说这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他不知道,那些卡我全都复制了。每一张,每一个画面,都复制了。”
他站起身,走到客厅角落的老式衣柜前,推开衣柜,露出后面的墙壁。墙上有一块砖是松动的,他抠出砖,从墙洞里取出一个铁盒。铁盒里是七张微型存储卡,每张卡上都贴着标签,写着日期。
“这是过去三年,汪建明在深圳的所有活动记录。”曲峰把铁盒交给江浩,“有他在娱乐城的,有在酒店的,还有他强迫小婷的一些画面。”
江浩接过铁盒,感觉重得像一座山。
凌晨两点,市公安局指挥中心。方大军和骆云飞看着大屏幕上播放的画面。经过技术处理,受害者的面部和身体关键部位都打了码,但施暴者的脸清晰可见:汪建明,那个曾经在主席台上慷慨陈词的副市长,此刻在镜头里像一头野兽。
画面无声,但那种暴力几乎能穿透屏幕。骆云飞转过了头。方大军则死死盯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太阳穴突突跳动。视频播放完毕,会议室里死一般寂静。
“曲婷知道这些录像的存在吗?”骆云飞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江浩在视频连线中回答:“应该不知道。曲峰说,他从来没告诉过妹妹。他怕妹妹承受不了。”
方大军闭上眼睛。他想起照片里那个站在梯田前的女孩,想起她月光下干净的脸,想起弟弟说起她时眼中那种毫无保留的光芒。而现在他知道,那个女孩的身体和灵魂,早在五年前就被撕碎了,被金承业,被汪建明,被这个肮脏的系统。
“曲峰现在在哪?”他问。
“在安全屋,有人看着。他愿意配合我们的一切调查,只有一个条件。”江浩顿了顿,“不要让他妹妹知道这些录像的存在。他说小婷已经够苦了,不能再毁了她的现在。”
方大军看向骆云飞。两人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决心。
“汪建明现在在哪?”骆云飞问。
“在省人民医院高干病房。”方大军回答,“‘心脏病发作’,需要‘静养’。”
“那就让他换个地方静养。”骆云飞的声音冷得像冰,“立刻组织精干力量,准备实施抓捕。这次我要他永远出不来。”
“那曲婷……”方大军迟疑了。
骆云飞沉默了很久。墙上的时钟滴答作响,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
“先不要告诉她。”他最终说,“等汪建明归案,等一切尘埃落定,再让你弟弟决定,要不要知道,要不要继续。”
方大军点点头。他拿起加密电话,拨通了千峦县公安局陈局长的号码:
“陈局,是我。有件事需要你安排。派人暗中保护县文化馆的曲婷,二十四小时保护。不要惊动她,更不要让她察觉。如果她问起,就说最近县里有文化活动,局里重视她的安全。”
挂断电话,他看着窗外深沉的夜色。
天快要亮了。但有些人的黑夜,可能永远都不会过去。而他那个单纯快乐的弟弟,即将面临的真相,可能会毁掉他珍视的一切。
省城市委一号办公楼顶层的书记办公室里,清晨六点四十七分。
李五一站在落地窗前,手里端着一杯已经凉透的茶。窗外城市正在醒来,早班公交车开始运行,环卫工人在清扫街道,晨练的老人在公园里打太极。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那么平静,像每一个普通的冬日早晨。
但李五一知道,这只是表象。在这座城市的肌理深处,一场足以撕裂现有权力结构的震动正在酝酿。而他作为新上任不久的市委书记,就站在震中的位置。
办公室门被轻轻敲响。
“进。”
方大军推门进来。他穿着警服,肩上的星在晨光中泛着冷硬的光泽,但脸色却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他没有说话,只是将一份厚厚的卷宗放在李五一面前的办公桌上,
卷宗封面上印着红色密级标识:“绝密·11·3专案·汪建明卷”。
李五一没有立即打开卷宗。他走到沙发边坐下,示意方大军也坐。
“曲婷在机场控制住了?”李五一问,声音平静
“控制住了。她要去北京,说是参加一个民间文艺交流活动,但订的是单程机票。”方大军在对面坐下,身体挺直,“技术处检查了她的行李里面有三部加密手机和五个不同姓名的护照。其中一部手机里,有她和汪建明过去一年的通讯记录,包括汪建明指使她接近二军的所有对话!”
李五一闭上眼睛,手指揉了揉太阳穴。这个动作他很少做,只有极度疲惫时才会出现
“说说卷宗里的东西。”
方大军打开卷宗,但没有看,那些内容他已经刻在脑子里了:
“第一部分,汪建明在龙腾会馆的消费记录和监控视频。时间跨度五年,频率从每月一次到每周两次不等。消费内容包括赌博、色情服务以及与未成年人的接触。这部分有会馆财务账本、监控硬盘、服务员证词支持。”
“第二部分,汪建明通过金承业收受的贿赂。包括现金、房产、股权代持,总额初步估算在两千万元以上。相关转账记录、合同文件、经手人证词齐全。”
“第三部分,”方大军停顿了一下,“是深圳方面移交的材料。汪建明在深圳深港娱乐城进行性交易的视频证据,共七段,时间跨度三年。其中涉及强迫、虐待等情节。提供人曲峰愿意出庭作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