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井离开上海的第三个月,领事馆里已经很少有人提起这个名字了。
铁路调度课长的办公室换了新主人,山口宏坐在那张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把松井留下的旧文件全部清理出去,换上了自己的东西。墙上挂了一张新的华东铁路运输图,上面用红蓝铅笔密密麻麻标注着“雷霆计划”的运输线路和节点。每天进出这间办公室的人络绎不绝——有来请示工作的下属,有来协调关系的同僚,也有像丁陌这样,来“谈公事”的朋友。
这天下午,丁陌推门进来时,山口宏正在接电话。看见丁陌,他做了个稍等的手势,对着话筒说了几句“是,明白”,然后挂了电话。
“竹下君,坐。”山口宏起身倒茶,“刚才是中岛大佐的电话,问‘雷霆计划’第二阶段的运输进度。”
“你怎么说?”
“我说一切顺利,比预定进度还快了百分之五。”山口宏把茶杯推到丁陌面前,“这得感谢码头那边的配合。没有你们的高效装卸,铁路调度再顺畅也没用。”
丁陌笑了笑,没接这话。他知道山口宏说的是场面话,但场面话也是真话——码头和铁路的配合确实比松井在的时候顺畅多了。松井做事太谨慎,什么都要按规矩来,有时候反而耽误事。山口宏不一样,他懂变通,知道什么时候该按规矩,什么时候该“灵活处理”。
“今天来,是有件事想请你帮忙。”丁陌喝了口茶,“码头最近接到一批特殊物资,需要紧急运往南京。但常规车皮都排满了,想问问你这边,能不能调两节备用车皮。”
“什么时候要?”
“明天中午装车,晚上发车。”
山口宏皱了皱眉:“明天……太紧了。备用车皮倒是有,但调度单要提前一天报备,这是规矩。”
“所以才来找你。”丁陌放下茶杯,“这批物资很重要,耽误不起。你想想办法,手续可以补办,先让车皮到位。”
山口宏沉默了。他在心里权衡——违规调度车皮,风险不小。但丁陌开口,这个面子得给。更重要的是,这三个月来,丁陌帮了他不少忙。视察团那次,要不是丁陌提前通风报信,他也不可能准备得那么充分,得到陆军省的表扬。还有上次药品那件事,虽然他不知道具体细节,但丁陌让他出的调度单,后来一切都顺利,没出任何纰漏。
人情要还。
“行。”山口宏终于点头,“我安排。但手续你得补,最迟后天,我要看到完整的调度单。”
“一定。”
谈完正事,两人又聊了几句闲话。山口宏说起最近铁路系统的人事变动,哪个站长被调走了,哪个调度员升职了。丁陌听着,偶尔插一两句。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信息,组合起来就是一张人际关系网——谁是谁的人,谁和谁有矛盾,谁可能有用。
这就是他的网络:不是明面上的组织结构,而是暗地里的人情往来、利益交换、信息流通。码头、铁路、领事馆、后勤系统、黑市、江湖……每个节点都有他的人,或者至少是能说得上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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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山口宏办公室出来,丁陌去了趟码头。
老陈正在指挥工人装卸一批新到的橡胶。看见丁陌,他走过来,擦了擦额头的汗。
“竹下先生,您要的那批货,李爷已经安排好了。两箱锡锭,今晚出。”
“买家可靠吗?”
“可靠,是个安徽来的商人,做五金加工的。李爷说他打过两次交道,人实在,不打听来路。”
“那就好。”丁陌点点头,“记住,现金交易,不记账。”
“明白。”
丁陌在码头上转了一圈。三个月前,这里还被特高课翻得底朝天,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不安。现在呢?工人们有说有笑地干活,起重机平稳运转,卡车有序进出。一切都井井有条,效率比事故前还高。
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越规范,越安全。特高课不是喜欢查吗?那就让他们查,查得越细越好。所有的记录都清清楚楚,所有的流程都符合规定,看你能查出什么来。
但规范的表面之下,有些东西正在悄然生长。
比如那批“特殊物资”——其实不是什么紧急物资,而是渡边那边新出的一批药品。盘尼西林二十盒,磺胺四十包,止血粉八十瓶。这批药不走根据地,而是走黑市。丁陌已经让李爷联系好了买家,是杭州一家私立医院的院长,出价很高。
为什么要走黑市?
因为需要钱。打点渡边要钱,维持码头的关系要钱,发展新的渠道要钱。渔夫给的那点经费远远不够,他得自己想办法。黑市药品利润高,来钱快,正好解决这个问题。
而且走黑市还有一个好处——可以测试运输通道的安全性。如果这批药能安全运到杭州,说明这条线是通的,以后可以长期用。如果出了问题,损失的只是一批药和一点钱,不至于暴露整条线。
这就是他的网络运作方式:明线暗线结合,多线并行,互相掩护。一条线出事,不影响其他线;一条线通了,其他线也能受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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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丁陌去了李爷的茶馆。
茶馆里客人不少,周明在柜台后面忙,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看见丁陌,他抬起头:“竹下先生,李爷在后院。”
丁陌往后院走。李爷正独自在雅间里喝茶,看见他进来,起身相迎。
“竹下先生,您来了。”
“坐。”丁陌在李爷对面坐下,“胡老板那边谈得怎么样?”
“谈妥了。”李爷给丁陌倒上茶,“我按您交代的,只说手上有批好药,是从南洋过来的水货,来路干净。胡老板很感兴趣,问了数量和质量,我按您给的单子说了。他说只要货对板,价钱好商量。”
丁陌点点头。让李爷出面是安全的——李爷是江湖人,做这种生意合情合理。就算胡老板有疑心,也只会怀疑李爷从什么特殊渠道搞到的药,不会想到这批药来自日军后勤系统。
“他怎么说的?”
“他说想看货,我按您教的,说货在杭州,安全。他要派人去验,我答应了。”李爷喝了口茶,“价钱方面,我开市价八五折,他没还价,只说验货后付现钱。”
“做得不错。”丁陌说,“但你要记住,不管胡老板怎么打听,都不能透露货源。就说是一个南洋商人的存货,过手太多,不清楚底细。”
“我明白。”李爷点头,“这种事,问得越少越好。胡老板是聪明人,知道规矩。”
“交易地点呢?”
“杭州拱宸桥那边的老仓库,胡老板定的。”李爷说,“他说那里安全,他熟。”
丁陌在心里盘算。拱宸桥那一带确实适合——仓库多,人流杂,离杭州市区不远不近。就算出事,也有周旋余地。
“运输怎么安排?”
“按您上次说的,走铁路。”李爷说,“混在‘雷霆计划’的医疗物资里,到杭州站卸货,我们的人去提,再送到仓库。胡老板的人在那儿等,验货,付钱,交货。”
“时间?”
“后天晚上八点,仓库见。”李爷顿了顿,“竹下先生,这次交易……您不露面吧?”
“我不露面。”丁陌说,“你全权负责。货送到,钱拿到,事情就完了。以后每个月,都可以这么操作。”
李爷松了口气。他知道这种事风险大,丁陌不直接参与是对的。万一出事,他李爷是江湖人,顶多算倒卖违禁药品,花钱打点还能脱身。但丁陌不一样,他是领事馆的人,一旦沾上这种事,麻烦就大了。
“那批货,我已经安排好了。”丁陌继续说,“明天中午装车,晚上发车。车皮调度单是正规的,‘雷霆计划’的名义,路上不会查。到杭州站后,有我们的人接应。”
“接应的人可靠吗?”
“可靠,是老陈的远房侄子,在杭州做搬运工,嘴严。”丁陌说,“你到杭州后,去码头找他,暗号照旧。”
李爷一一记下。这些细节丁陌都考虑得很周全,让他心里踏实不少。这三个月来,他跟丁陌合作了几次,每次都很顺利。锡锭卖了好价钱,药品也找到了销路,赚的钱比他开茶馆几年都多。
更重要的是,他感觉丁陌做事有一套——不冒进,不留尾巴,该花钱的时候舍得花,该谨慎的时候绝不大意。跟这样的人合作,虽然风险大,但值得。
“还有件事。”丁陌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推过去,“这是活动经费。杭州那边需要打点的地方,用这个。不够再跟我说。”
李爷接过布袋,掂了掂,沉甸甸的,是现大洋。
“竹下先生放心,我一定把事情办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