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冽河水裹着苏慕昭漂至小镇河畔。
水流带着草木的湿腥气，缠在她浸透的衣料上。
她浑身带着几分乏力，四肢因在河面小船上施展不开手脚，漂流许久而有些僵硬。
好在人的意识倒还算清明，只觉身下的水流渐渐放缓，最终被一片浅滩托住，狼狈地搁浅在岸边的湿泥与枯草之中。
水汽氤氲着漫过河畔，将整座小镇笼在一片朦胧的灰雾里。
青灰瓦檐层层叠叠错落而成，老旧的木窗棂蒙着厚厚的尘垢，隐约能瞧见窗内暗沉的轮廓。
道旁的老树枝桠蜷曲着，光秃秃的枝节交错缠绕，遮天蔽日般挡住大半天光，仅漏下几缕细碎的光影，落在斑驳的泥土地上，泛着死气沉沉的暗调。
整座镇子静得反常，没有寻常村镇的鸡鸣犬吠，没有商贩的吆喝，也没有行人的脚步声，
唯有河水潺潺流淌的声响，单调地回荡在空寂的街巷间，透着股化不开的沉滞与死寂，仿佛一座被时光遗忘的荒城。
苏慕昭撑着发软的手臂，缓缓坐起身，指尖触到冰冷潮湿的泥土，才稍稍缓解了几分肢体的僵硬。
她抬手抹去脸上的水渍与草屑，正要细辨周遭景致，厘清自己究竟漂到了何处，忽有一阵急促又沉闷的锣鼓声，隔着雾气撞入耳膜。
咚——咚——
节奏滞重得如同夯土落地，每一声都砸在人心尖上，带着莫名的压迫感，打破了小镇长久的静谧。
紧接着，数十道嗓音交织而成的诵经声轰然铺开，粗哑的、苍老的、晦涩的嗓音混在一起，带着诡异的韵律。
“祭苍灵，献稚魂，安故土，续绵长——”
一句句话被风揉得含糊不清，却裹着刺骨的寒意，硬生生撕裂了小镇的静谧，漫出几分阴恻恻的冷意，让苏慕昭原本就发凉的身子，又添了几分战栗。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冷意惊得心头猛地一缩，混沌的意识瞬间清醒大半，下意识抬眼，循着声源处望去。
只见河畔不远处的空地上，四簇篝火正熊熊燃着。
橘红的火焰窜起半尺来高，火星簌簌飞溅，在昏暗的天光里划出道道细碎的残影，转瞬便消散在雾气中。
跳动的火光将周遭的人影拽得忽长忽短，贴在斑驳开裂的泥地上，时而舒展如鬼魅舒臂，时而蜷缩似厉祟蛰伏，明明空地上人头攒动，却瞧不出半分鲜活的人气，反倒满是死寂的诡异。
苏慕昭屏住呼吸，借着摇曳的火光仔细看去，能见着十几名身着灰扑扑粗布衣裳的村民，围立在篝火四周。
他们的衣裳洗得都有些许发白，有的还打着补丁，沾着泥点与草屑，瞧着格外陈旧。
每个人手中都攥着一张黄纸符，早已没了规整的形状，纸面泛着暗沉的蜡黄，透着陈旧的霉味，上面用朱砂画着模糊扭曲的神像。
苏慕昭目光凝在符纸上，心头暗动。
这符纸用料粗劣，朱砂色泽暗沉发灰，显然是劣质品，根本承不住像样的灵力，应该是没什么用的废纸罢了。
而且，那画笔线条歪斜狰狞，毫无章法可言，神像的眼耳口鼻皆失常态，眼眶画得极大极深，像是两个黑洞，鼻梁塌陷，嘴角歪斜上扬，露出几颗尖利的獠牙，眉眼间满是阴森诡谲的气息，哪有半分神圣的气息。
更要命的是，这符咒纹路杂乱无章，连基本的引气脉络都错漏百出，不仅驱不了邪，反倒容易引邪祟附于其上，纯粹是徒劳无功，甚至可能适得其反。
苏慕昭越看，眉头皱得就越深。
此刻，人群前方，站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
他身着一件略新些的粗布长袍，面色暗沉，皱纹深刻如沟壑，双眼半眯着，喉间不断发出低沉晦涩的声音，一字一句，带着莫名的肃穆与诡异。
“秽气散，福泽归，稚骨承荫，故土永安——”
其余村民紧随其后，齐声附和着诵经，同时踩着怪异的步伐，围着篝火缓缓转圈。
他们的步子忽快忽慢，毫无规律，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操控着，脚下的动作僵硬又机械。
诵经声时高时低、此起彼伏，与锣鼓的沉闷声响缠缠绵绵交织在一起，听得人头皮发麻。
若非此时天际已泛起几分微弱的鱼肚白，漏下些许稀薄的阳光，苏慕昭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早已坠入阴曹地府，撞见了阴差做法的诡异场景。
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随着他们的动作愈发急促，周遭的天光竟渐渐暗了下去，
原本就稀薄的阳光被厚重的雾气彻底遮住，只剩下篝火的光影在空气中摇曳，衬得村民们的面色晦暗不明，半边脸浸在火光里，半边脸藏在阴影中，神情麻木又僵硬，瞧着愈发不像活人。
苏慕昭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窜上头顶，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她脚下的动作放得极轻，脚尖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枯枝与石块，生怕发出半点声响，惊扰了这群沉浸在诡异仪式中的村民。
接着，她缩在岸边的草丛后，茂密的枯草遮住了她大半身影，只留一双眼睛，警惕地盯着空地上的动静。
可天不遂人愿，越是怕什么，就越是来什么，经典的桥段终究还是在此刻上演。
她后退时，脚下忽然一软，恰好踩在一根干枯的枯枝上，
只听“咔嚓”一声轻响，清脆又突兀，在这寂静的晨间格外刺耳，毫无阻碍地传到了篝火旁。
篝火旁的村民动作瞬间顿住，整齐划一的诵经声戛然而止，锣鼓声也骤然停了下来。
周遭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篝火燃烧时火星爆裂的细微声响。
苏慕昭：……
下一秒，十几道目光齐刷刷地朝苏慕昭藏身的方向看来，
那些目光里满是惊恐与警惕，像是撞见了什么不祥之物，每个人的瞳孔都微微放大，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嘴唇微微颤抖着，透着极致的慌乱。
“是……是谁在那里！”
一个中年汉子率先开口，
“是、是鬼吗？！”
人群中一个老妇人颤声接话，语气里满是慌乱与恐惧。
她花白的头发微微晃动，手里的黄纸符被攥得皱巴巴的，几乎要被揉碎。
其余村民也跟着慌了神，脸上满是惧色，有人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脚步踉跄，眼神里满是躲闪。
有人则急急忙忙弯腰，捡起身边的木棍、石头，紧紧握在手里，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眼神死死盯着苏慕昭藏身的方向。
苏慕昭见状，心头暗叹一声，知道是自己贸然出现，打乱了他们的仪式，也吓到了这群本就满心惶恐的村民。
她刚想从草丛后走出来，主动开口解释，打消他们的疑虑，
目光扫过人群时，却忽然顿住，瞥见人群边缘，站着一个身着素色衣衫的青年。
那青年与周遭慌乱的村民截然不同，他身着一袭月白色的粗布长衫，衣裳干净整洁，没有半点污渍，身姿挺拔如松，面色平静淡然，眼底没有半分惊慌，反倒透着几分清明。
更引起苏慕昭注意的是，他手里牵着一个约莫半人高的木质木偶，
木偶雕刻得极为精致，眉眼灵动鲜活，一双眸子用墨石嵌成，透着温润的光泽，小巧的鼻子与嘴唇栩栩如生，身上还穿着一件小小的素色衣衫，布料柔软，瞧着竟有几分真人孩童的模样，格外惹人怜爱。
青年的目光精准地落在苏慕昭藏身的方向，没有旁人的惊慌与戒备，反倒多了几分冷静的审视。
“大家别慌。”
片刻之后，青年忽然开口，声音温和清朗，却带着几分莫名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听闻青年发话，原本混乱躁动的村民，竟渐渐平静了下来，不再肆意慌乱。
他抬手，轻轻晃动了一下手里牵着的木偶，木偶的手臂随之轻轻摆动，动作轻柔舒缓，似是在无声地安抚着众人，姿态格外温柔。
“她身上没有阴邪的死气，并非鬼怪，应是路过此地的旅人，只是恰巧撞见了我们做法事，不必惊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