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年味儿浓得化不开。部队家属院的通知下来了,除夕下午,院里要办个简单的联欢会,各家出个节目,不拘形式,就图个热闹喜庆。
通知贴在院门口的黑板上,吃过晚饭,一家人围坐着说起这事。
“出节目?”赵秀兰纳着鞋底,笑了,“我这老婆子能出啥节目,就会哼两句老戏。”
顾浩却很兴奋,在凳子上扭来扭去:“我们班同学表演诗朗诵!奶奶,我也会背诗!”
顾衍看向柒柒:“你有什么想法?”
柒柒正在缝一件顾浩开线的小褂子,闻言抬起头:“我……我也不太会什么。”她想起前世在康复院,过年时病友们也会被组织起来唱唱歌,护士说“高兴就好”。她那时总是缩在角落,现在却要站到人前吗?
柳玉芬一直没说话,手指无意识地搓着围裙边。这种场合,她从前是能躲就躲的,怕被人看轻,也怕说错话。可如今,看着顾浩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这屋里暖黄的灯光,她心里那点退缩里,又掺进了一丝陌生的、蠢蠢欲动的东西。是不是……也该试试?
“要不,”柒柒看了看大家,目光在柳玉芬脸上停了停,轻声提议,“咱们一起出个节目?也不用多复杂,浩儿背首诗,我和柳婶在后面……给他比划比划动作?就像……像给他讲故事那样。”
这个主意简单,也安全。顾浩第一个跳起来同意:“好啊好啊!我背《锄禾》!我们刚学的!”
赵秀兰点头:“这个好,一家人齐整。”
顾衍也笑:“行,你们排练,我当观众。”
柳玉芬心里松了一下,又紧了一下。比划动作?她行吗?可看着柒柒平静望过来的目光,她咽下了到嘴边的推辞,点了点头:“我……我试试。”
于是,接下来的两天,顾家的小院里,偶尔会传出顾浩稚嫩却认真的朗诵声:“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柒柒和柳玉芬就站在他身后,根据诗句的意思,商量着做一些简单的动作。比如“锄禾”,就模仿一下弯腰劳作;“汗滴”,就抬手指指额头。
动作很简单,甚至有些笨拙。柳玉芬起初放不开,手脚僵硬,柒柒也不催她,只是自己一遍遍做着,慢慢地,柳玉芬也跟着比划起来。两个大人,一个孩子,在冬日的院子里,为着几句简单的诗和几个简单的动作,认真地排练着。阳光稀薄,呵出的白气一团一团,画面有些好笑,却透着种朴拙的温馨。
联欢会就在院里的空地上举行,各家搬来小板凳围坐一圈。中间空出的地方,权当舞台。主持的是院里一位姓陈的干事,说话带着部队特有的干脆劲儿。
节目一个一个进行着。有孩子唱歌,跑调跑得厉害,大家善意地笑;有嫂子唱家乡小调,声音嘹亮;还有几家合演了个小话剧,说的是军民鱼水情,虽然道具简陋,但演得热闹。
轮到顾家时,陈干事报幕:“下一个节目,诗朗诵《悯农》,表演者:顾浩,伴演:陆柒柒、柳玉芬同志。”
一家三口走到中间。顾浩穿着干净的小褂子,站得笔直,小脸因为紧张和兴奋绷得紧紧的。柒柒和柳玉芬站在他身后半步,都穿着素净的棉袄,柒柒围着那条驼色围巾,柳玉芬的手下意识地攥着衣角。
音乐是没有的,只有冬日的风偶尔穿过院墙。顾浩深吸一口气,用他最大的声音开始背诵:“锄——禾——日——当——午——”声音清亮,穿透了冷空气。
随着他的朗诵,柒柒和柳玉芬在他身后,开始做那些排练好的动作。柒柒的动作自然些,柳玉芬还是有些拘谨,但每个动作都做到了位。当顾浩念到“汗滴禾下土”时,柳玉芬抬起手,用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那个瞬间,她脸上紧绷的神情忽然放松了一些,甚至对着看向她的邻居们,露出了一个极淡、却真实的、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笑容。
就是这个生涩却真诚的笑容,让台下原本只是礼貌观看的邻居们,眼神都变了变。李婶小声对旁边的张婶说:“瞧瞧,玉芬现在……多好。”张婶点头:“是啊,这一家子,看着就让人心里舒坦。”
节目很短,一分钟就结束了。顾浩背诵完最后一句“粒粒皆辛苦”,用力鞠了一躬。柒柒和柳玉芬也跟着微微欠身。
掌声响起来,比之前更热烈些,带着由衷的暖意。顾浩跑下“台”,扑进赵秀兰怀里。柒柒和柳玉芬也走回座位,柳玉芬的脸红扑扑的,坐下后,手还在微微发抖,但眼睛亮得惊人。她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没有出丑,没有紧张得说不出话,而是完成了一件小小的、被大家善意接受的事情。
顾衍坐在她们旁边,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轻轻拍了拍柒柒的背,又对柳玉芬点了点头。
联欢会在一片欢声笑语中结束。散场时,邻居们互相打着招呼,约着明天一起贴春联。陈干事走过来,笑着对顾衍说:“顾连长,你们家这节目好,朴实,有意义,还有那个……家庭气氛特别好。”
回去的路上,顾浩还在兴奋地叽叽喳喳。柳玉芬走在他旁边,听着,偶尔应一声,脸上的红晕久久未退。夜风很冷,但她心里却像揣着刚才舞台上那盏汽灯,暖烘烘、亮堂堂的。
回到家,赵秀兰早就烧好了热水。柳玉芬主动去灌暖水瓶,动作轻快。灌好水,她走到柒柒身边,声音很低,却清晰地说:“刚才……谢谢你了。”
柒柒正在解围巾,闻言动作顿了顿,看向她,摇了摇头:“是柳婶你自己愿意站上去的。”
柳玉芬没再说话,只是拿起扫帚,去扫门口被踩进来的尘土。一下,又一下,扫得格外认真。那扫地的沙沙声,和着屋里顾浩的嬉笑声、赵秀兰的说话声,汇成了这个腊月夜里,最平常也最动人的交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