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车驶离雪山,沿着潮湿泥泞的山路下行。空气中刺骨的寒气迅速被一种闷热潮湿的气息取代,仿佛有无形的水汽包裹着周身。松柏的冷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腐殖土味、水草腥气、还有沼泽特有的、带着甜腥的淤泥味道。远处传来隆隆不绝的水声,似有瀑布深潭,又似河流奔腾。
犟爷显然对这粘腻潮湿的环境极为不适。它不停地甩动蹄子,想把沾上的泥巴甩掉,但越甩越脏。它皱着鼻子,对空气中复杂的、并不算好闻的气味表现出明显的嫌弃,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试图驱散那股甜腥气。但当风中偶尔飘来一丝清新的水生植物香气,或是隐约的、类似莲藕的甜脆味道时,它又会竖起耳朵,好奇地抽动鼻翼。
“好一片水泽之国。”林辰望着前方愈发浓郁的水汽和隐约可见的、反射着天光的大片水域。这里的地势明显低洼,河道纵横,芦苇丛生,与之前的雪山景象判若两个世界。
前行不久,道路几乎被水淹没,变成了一条泥泞的堤埂。堤埂尽头,一片建立在木桩和竹筏之上的水上村落出现在眼前。房屋以竹木搭建,底部架空,屋顶覆盖着厚厚的芦苇或水草。村口一块被苔藓半掩的木牌上,刻着“泽光村”三个字。
村中水道就是街道,往来交通全靠一种狭长的平底小舟,用竹篙撑行。空气中水汽氤氲,混合着渔网晾晒的腥味、炊烟中水鲜的香气,还有一种独特的、类似珍珠贝类的淡淡腥甜气息。
犟爷被这新奇的水上世界吸引了注意,暂时忘了对泥泞的抱怨。它好奇地看着那些划过水面的小舟,以及舟上满载的鱼虾、菱角、莲藕。当一条小舟靠近,船上的渔娘正剥着新鲜的莲子时,那清甜的莲香立刻让犟爷眼睛一亮,忍不住伸出脖子想去够。
林辰将板车停在堤埂高处干燥处,栓好。带着犟爷,登上一艘村民招呼的摆渡小舟,驶向村落中心。
村中心是一片较为开阔的水域,水面上搭建着一座宽阔的竹木平台,算是广场。此刻平台上聚集了许多村民,气氛却不像之前其他地方那般喜庆,反而有些凝重。平台中央,几位身穿粗布短打、皮肤黝黑的老渔民,正与几个穿着光鲜、但眼神倨傲的外来人争执。
为首的老渔民是个独眼,脸上布满风吹日晒的皱纹,但身板挺直,声音洪亮:“周管事!‘月华潭’是我们泽光村祖祖辈辈守护的宝地!‘月华珠’更是十年难得一见的祥瑞!你们‘宝光阁’想包下潭子,还要我们交出采珠的秘法和老蚌的位置?绝不可能!”
那被称为周管事的,是个面皮白净、留着八字胡的中年人,手里摇着一把象牙骨扇,闻言皮笑肉不笑:“卢老把头,别把话说得这么死。‘月华珠’虽是宝贝,但你们守着那潭子,十年八年也未必能得一颗,还得冒着被‘潭蛟’袭击的风险。我们‘宝光阁’有最好的潜水和防护工具,有经验丰富的师傅。把潭子交给我们,利益分成,你们坐着收钱,岂不更好?”
“放屁!”卢老把头身后一个年轻渔民怒道,“什么利益分成?你们把潭子一占,把所有老蚌捞光,我们以后靠什么活?‘潭蛟’是我们泽光村的守护灵,只要我们遵守古训,它就不会伤人!你们这些外人,惊扰了它,才是大祸!”
周管事脸色一沉:“小子,注意你的言辞!什么守护灵?不过是条大点的水蛇罢了!我们东家看中这‘月华珠’,是你们村子的造化!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这泽国深处,官府都难管,若真闹起来……”
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犟爷此刻正被平台边缘几个竹篓吸引。篓里装着些刚从水里捞上来的河鲜,有活蹦乱跳的鱼虾,也有紧闭的蚌壳。犟爷凑过去,鼻子贴着篓缝嗅闻。它对鱼虾兴趣一般,但对其中一个篓里几枚特别大的、壳上有着奇异云纹的老蚌产生了浓厚兴趣。那蚌壳散发着一种极其微弱的、类似月光清辉的淡淡腥甜气息,与空气中那种独特的贝类气息同源,却更加纯净神秘。
“这就是能产‘月华珠’的老蚌?”林辰暗忖。那气息确实独特,仿佛凝聚了水泽月华的精华。
这时,周管事似乎不耐烦了,对身后两个随从使了个眼色。那两个随从立刻上前,就要去搬动平台边系着的小舟——那显然是村民们往返“月华潭”用的船只。
“住手!”卢老把头和渔民们怒吼阻拦。
眼看冲突升级,林辰上前一步,朗声道:“诸位,请听在下一言。”
双方都看向这个突然出现的外乡人和他身边那头正对老蚌流口水的灰驴。
周管事打量林辰,见他气度不凡,但衣着普通,便冷声道:“你又是谁?莫要多管闲事。”
林辰拱手:“在下林辰,路过贵地。见二位争执,想做个和事佬。‘月华潭’既是村中圣地,‘月华珠’更是稀世之宝,强取豪夺,必招天怒人怨。而‘宝光阁’若真有意合作,何不换种更稳妥的方式?比如,由村民负责采蚌护潭,‘宝光阁’负责鉴定销售,约定分成,共守古训,岂不两全?”
周管事嗤笑:“和事佬?你懂什么!这些泥腿子懂怎么把珍珠卖出好价钱吗?守着金饭碗要饭!小子,我劝你赶紧离开,这水泽里淹死了人,连尸首都找不着!”
卢老把头却看了林辰一眼,又看了看正用鼻子轻触老蚌、眼神灵动的犟爷,沉声道:“这位公子好意,老朽心领。但‘月华潭’的秘密和古训,是我泽光村以命相守的东西,绝不外泄。周管事,要动手就动手,泽光村没有怕事的人!”
周管事眼中寒光一闪,正要下令硬抢。他身边一个账房模样的中年人忽然低声道:“管事,硬来恐激怒村民,伤了蚌源,得不偿失。不如……按老规矩?”
周管事神色一动,阴冷一笑:“好!卢老把头有骨气!不过,光有骨气没用。你们不是自诩最懂‘月华珠’、最敬‘潭蛟’吗?正好,我们‘宝光阁’也带了几位相蚌识珠的老师傅。今日就在这水台上,当着众乡亲的面,来一场‘识珠斗法’如何?若你们赢了,我们立刻走人;若你们输了……就得按我们的条件来!”
卢老把头皱眉:“如何斗法?”
周管事道:“简单!双方各出三人,分别比‘相蚌’、‘识珠’、‘通灵’!三局两胜!我们这边,自然由我,还有两位老师傅出场。你们村子,想必也能选出人来吧?”
村民面面相觑。比相蚌识珠,村中老把式和有经验的采珠人自然能行;但这“通灵”……指的是与“潭蛟”沟通?这玄之又玄,如何比法?
林辰见状,心知这周管事提出比试,定是觉得胜券在握,尤其是那“通灵”一局,恐怕有蹊跷。他略一思索,对卢老把头低声道:“老把头,对方有备而来,这‘通灵’一局,恐怕是他们设下的陷阱。若信得过在下,这一局,或可让我这伙伴一试。”他指了指正对老蚌“研究”的犟爷。
卢老把头和村民们都愣住了。让一头驴去“通灵”?
犟爷似乎听懂了,它抬起头,看了看林辰,又看了看那幽深的“月华潭”方向,鼻头耸动,仿佛在感受什么。然后,它竟点了点头,打了个响鼻,一副“我来搞定”的模样。
周管事那边也听到了,顿时哄堂大笑:“让驴通灵?哈哈!卢老把头,你们是没人了吧?也行!只要你们敢让畜牲上场,我们就敢比!正好让大家开开眼!”
卢老把头看着犟爷灵动的眼睛,又看看镇定自若的林辰,再看看虎视眈眈的周管事一伙,一咬牙:“好!就依林公子!我们这边,相蚌由我儿子水生出战!识珠,请老蚌公出手!通灵……就拜托这位犟爷!”
事情就这么定了。双方约定,傍晚月出时分,在“月华潭”边的水台上,正式“斗法”。
傍晚,夕阳西沉,水汽升腾,泽国笼罩在一片朦胧暮色中。“月华潭”是村后一处被高大芦苇和古树环绕的深水潭,水面幽暗平静,仿佛深不见底。潭边一座半浸入水中的竹木平台被火把照得通明,村民和“宝光阁”的人分列两旁,气氛肃穆。
第一局,比相蚌。规则:双方各出三枚未曾打开过的老蚌,由对方判断其内是否有珠,珠品大致如何。
泽光村出战的年轻人水生,是卢老把头的儿子,身形矫健,眼神锐利。“宝光阁”出战的则是个干瘦老头,眯缝着眼,手指细长。
三枚老蚌被并排放在木台上。水生和干瘦老头轮流上前,用手触摸蚌壳,凑近倾听,甚至用特制的细针轻探缝隙,感受其内动静。
水生判断:第一枚有珠,珠体不大,但光泽应好;第二枚无珠;第三枚有珠,且可能是难得一见的“冰纹珠”。
干瘦老头判断:第一枚有珠,但品质一般;第二枚有珠,珠体大而圆;第三枚无珠。
评判当场开蚌。结果:第一枚,确有一颗小指肚大小、光泽莹润的珍珠;第二枚,空空如也;第三枚,开出一颗鸽卵大小、表面有天然冰裂状纹路的银白色珍珠,在火把下流光溢彩,正是罕见的“冰纹珠”!
水生判断全对,干瘦老头错判了第二、第三枚。第一局,泽光村胜!村民欢呼。
第二局,比识珠。规则:蒙眼触摸三颗已取出的珍珠,判断其产地、蚌龄、有无人工处理痕迹。
泽光村出战的是位须发皆白、眼神浑浊但手指异常灵活的老者,人称“老蚌公”。“宝光阁”出战的则是位戴着手套、一脸矜持的中年妇人。
三颗珍珠装在锦盒中,蒙眼触摸。老蚌公枯瘦的手指在珍珠表面轻轻摩挲,时而停顿,时而轻叩,动作极慢,仿佛在与珍珠对话。他最后判断:第一颗,出自“月华潭”七年左右蚌龄,天然无瑕;第二颗,非本潭所出,带有暖海咸腥,且表面有极细微的打磨痕迹;第三颗,是本潭十年以上老蚌所出“月华珠”胚体,尚未完全成形,但灵性已足。
那妇人则判断:第一颗,天然好珠;第二颗,亦是天然,或许来自他处;第三颗,普通珠胚。
评判查验:老蚌公判断全中!第二颗珍珠确实是“宝光阁”带来的、产自南海且经过轻微抛光的外来珠;第三颗确是未完全成形的“月华珠”胚体,价值虽不及成品,但极其罕见。
第二局,又是泽光村胜!周管事脸色已经非常难看。
第三局,比通灵。规则:双方各显手段,尝试与“月华潭”中的“潭蛟”沟通,或证明自己能得到“潭蛟”认可,方式不限,以潭水变化、异象或村民公认的“灵应”为准。
这一局,玄之又玄。“宝光阁”那边,周管事亲自上场。他先是对着潭水躬身行礼,然后取出一支造型古怪的骨笛,放在唇边吹奏。笛声呜咽,似哭似诉,穿透暮色,在水面上回荡。吹了约莫一炷香时间,潭水依旧平静,只有几只水鸟被惊起。
周管事脸色有些挂不住,又示意手下抬出一只准备好的活羊,割喉后投入潭中。羊血染红了一片水面,但潭水依然没有任何异动。
轮到犟爷了。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它身上。只见犟爷不慌不忙,走到平台边缘,望着幽深的潭水。它没有吹笛,也没有献祭。它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低着头,仿佛在倾听,在感受。夜风吹过,它脖子上的铜铃和额带轻轻飘动。
时间一点点过去,潭水依旧平静。周管事面露讥讽,村民也开始窃窃私语。
就在这时,犟爷忽然抬起头,对着潭水深处,发出了一声悠长而低沉的嘶鸣!这嘶鸣不同于它平日响亮高亢的叫声,而是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和穿透力,仿佛直接传入水底。
嘶鸣声在暮色水面上回荡。片刻寂静后,惊人的一幕发生了!只见原本平静如镜的潭水中心,忽然泛起了一圈圈涟漪,涟漪不断扩大,接着,水面下隐隐有银白色的光晕流转,仿佛有什么巨大的生物在缓缓游动。更奇的是,靠近平台的水边,几株原本含苞待放的水生莲花,竟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绽放开来,花瓣上仿佛沾染了月华,流淌着淡淡银辉!
“潭蛟显灵了!莲花月夜开了!”村民们激动得纷纷跪拜。这是泽光村古老传说中,“潭蛟”认可的祥瑞之兆!
周管事和他的人目瞪口呆,难以置信。一头驴的嘶鸣,竟能引动如此异象?
林辰心中却明白了几分。犟爷那嘶鸣,或许无意中契合了某种特定的频率或韵律,加之它本身灵性十足,又刚刚在寒泉寨饮过蕴含冰雪灵气的“冰魄酿”原浆,气息纯净,可能引起了潭中某些对声音和灵气敏感的生物(或许就是村民口中的“潭蛟”,实为某种罕见大鱼或水兽)的反应。而那莲花夜放,或许是巧合,或许是潭水因生物活动产生微妙变化,刺激了花苞。
但无论如何,眼前景象已足够震撼。评判和村民一致认定,第三局,泽光村胜!
三局全胜!周管事脸色铁青,无话可说,只能带着手下,在村民的嘘声中灰溜溜撤离,连那几颗用作比试的珍珠都没脸拿走。
泽光村保住了“月华潭”和他们的传统,欢欣鼓舞。卢老把头对林辰和犟爷感激涕零,执意留他们在村中多住几日。
林辰和犟爷便在这水泽村落住了下来。卢老把头带林辰去看“月华潭”,讲述先祖如何与“潭蛟”共处,如何发现“月华珠”的奥秘。他还将辨识老蚌、照料珠蚌的一些不传之秘,以及几种泽国特有的、可用于食药的水生植物介绍给林辰。
犟爷则成了村里的福星。孩子们划着小舟带它去采莲蓬、摘菱角;妇人们把最新鲜的鱼虾做成美食喂它。最让它开心的是,每天都能吃到清甜脆嫩的莲藕和菱角,还有村民特意为它准备的、用新鲜小鱼和螺肉烤制的香脆饼子。
三日后,林辰和犟爷辞行。卢老把头将一颗品质极佳的“月华珠”(比试开出的那颗冰纹珠)、一罐潭底寒泥(据说有养颜奇效)、以及记载了泽国物产和采珠心得的手札,赠予林辰。村民们送来各种鱼干、虾米、莲藕、菱角。
犟爷得到了一个用防水油布和柔软水草编织的、轻便又防潮的“雨披”,还有一串用晒干的彩色鱼骨和贝壳串成的项链,走起路来沙沙作响,别具风情。
板车载着水泽馈赠和村民的祝福,缓缓驶离泽光村。身后的水泽迷雾渐渐淡去,前方的道路似乎通向更加开阔的平野。
然而,就在他们离开村子不到十里,经过一片茂密芦苇荡时,异变陡生!
数支淬毒的弩箭毫无征兆地从芦苇丛中射出,直取林辰和犟爷!同时,二十多个黑衣蒙面人从水中、芦苇后跃出,手持分水刺、渔叉、绳索,杀气腾腾地围了上来!为首之人,赫然是去而复返、面目狰狞的周管事!
“小子!坏我好事,还想走?今天就把你们和那头瘟驴,一起沉在这泽国里喂鱼!”周管事厉声吼道,眼中满是怨毒。
显然,他贼心不死,竟埋伏在此,意图杀人灭口,抢夺林辰身上的“月华珠”和可能得到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