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未亮。
脱里眼下顶着一对淡淡的青影,抱着书袋,脚步虚浮地迈出王府侧门。
马车早已候着,车夫是萧璟的亲卫之一,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多看了一眼:“王子昨夜没歇好?”
“没、没有,睡得挺好。”脱里胡乱应着,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薄红。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钻进车厢,放下帘子,隔绝了外界的视线。
马车晃晃悠悠驶向皇城东南隅的内学堂。
脱里靠着车壁,怀里紧紧抱着书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布料。
昨夜的一切,在黑暗中反复回放。
萧璟俯身靠近时带来的、令他瞬间清醒的压迫感;
被稳稳抱起时,隔着衣料传来的体温和力道;近在咫尺的下颌线条和喉结;
还有自己……竟敢蹭进他怀里的“大胆”举动。
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可怕,每一次回想都让他心跳失序,脸颊发烫。
“我一定是疯了……”
脱里把脸埋进书袋里,无声地哀叹。
可心底深处,却又翻涌着一丝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甜。
那怀抱坚实温暖的气息,仿佛还萦绕在周身,让他既羞耻难当,又……舍不得忘掉。
学堂的钟声将他从混乱的思绪中拽回。
脱里深吸几口气,努力平复心绪,拍了拍自己的脸,才走下马车。
今日的课业依旧是经义。
主讲的是另一位夫子,讲的是《孟子·公孙丑上》。
夫子声音洪亮,引经据典,讲“浩然之气”。
他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远——
王爷身上,就有一种“气”。
不是书里说的这种,而是更具体的,带着墨香和兵戈冷意的、沉稳坚实的……让人安心的气。
“北戎王子脱里。”
夫子的声音忽然响起。
脱里一个激灵,猛地站起:“学、学生在。”
“你来说说,‘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作何解?”夫子抚须问道。
脱里张了张嘴,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方才……根本没听。
就在他急得额头冒汗时,左侧袖口又被极轻地扯了一下。
他下意识偏头,对上苏婉那双灵动的柳叶眼。
她今日换了身湖蓝色的学子服,衬得肤色愈发白皙。
她没做口型,只是指尖在摊开的书页某行注释上,轻轻点了两下。
脱里眼力极佳,过目不忘的本事瞬间启动。
他扫了一眼,几乎是照本宣科地复述:“回夫子,此言意为,我善于分析别人的言语,也善于培养自己的浩然正气。此气需以正义去培养,不能靠偶然的正义行为获得……”
夫子点了点头,没再多问,示意他坐下。
脱里松了口气,坐下后,悄悄朝苏婉投去感激的一瞥。
苏婉冲他眨了眨眼,嘴角抿着一丝俏皮的笑。
休息的间隙,苏婉凑过来,压低声音:“你今天怎么魂不守舍的?昨晚做贼去了?”
“没、没有!”脱里连忙否认,脸上刚褪下去的热度又有回升的趋势。
苏婉打量着他微红的耳根,眼中闪过一丝好奇,却没追问,转而道:
“对了,昨日的《大学》释义,我回去又想了想,李夫子批的‘牵强附会’虽严厉,但也有道理。
你那份答卷里,把‘明明德’和牧民之术硬扯在一起,确实有点……”
她说着,从自己书袋里拿出一张纸,上面是她重新梳理过的、更符合经义主流解释的笔记,字迹清秀工整。“喏,这个给你参考。
不过……”她顿了顿,眼中闪过狡黠,
“我觉得你原来那个想法,虽然不合经义,倒也挺有意思的。‘光明的德行’如果不能让百姓吃饱穿暖,那光‘明’着有什么用?”
脱里接过那张纸,看着上面娟秀的字迹,心里暖暖的:“谢谢你,苏婉。”
“客气什么。”苏婉摆摆手,
“同窗嘛。不过……”
她忽然凑得更近些,声音压得极低,“你昨日说的‘牧民之术’,是不是……跟燕王殿下学的?”
脱里心头一跳,没否认。
苏婉了然地笑了:“难怪。我爹常说,燕王殿下是实务派,最不耐烦空谈。你能得他亲自点拨,福气不小。”
她语气里带着欣赏和羡慕。
脱里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握紧了手里的纸张。王爷的教导……是独一无二的。
后半日的课程是书法临帖。
脱里对着颜真卿的《多宝塔碑》拓本,一笔一划,写得极其认真。
手腕依旧酸,字迹依旧不够美观,但他脑中反复回响的,是昨夜萧璟那句话:“你的眼睛和脑子,不该只用来记住别人说了什么。”
他临的不仅是字帖的形,更试图去感受那份筋骨和气度。虽然笔力稚嫩,但态度前所未有的端正。
散学的钟声响起时,脱里竟有些意犹未尽。
他收拾好笔墨书卷,和苏婉道了别,抱着书袋走出学堂。
马车依旧等在那里,他有点……期待回王府了。
马车驶入王府侧门时,天色尚早。脱里跳下车,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朝着萧璟的书房走去。
走到书房外,他停下脚步,整理了一下衣襟和书袋,深吸一口气,才轻轻叩门。
“进来。”萧璟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脱里推门而入。
萧璟依旧坐在书案后,面前堆着公文,但似乎刚处理完一段,正端起茶盏。
见他进来,抬眼看了看天色:“今日倒早。”
“嗯……书法课结束得早些。”
脱里走到矮几边放下书袋,犹豫了一下,还是主动走到书案旁,将下午临的那几张大字小心地放在舆图边缘空处,
“王爷,我今日临的帖……夫子说态度尚可。”
他想让王爷看看,哪怕只是微小的进步。
萧璟放下笔,拿起那几张纸。
脱里屏住呼吸,看着他沉静的面容,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萧璟的目光在纸上缓缓移动,看得很仔细。
脱里的字迹依旧稚嫩,但能看出每一笔都用了心,起笔收笔虽不圆熟,却少了从前的浮躁。
尤其那个“武”字,戈钩虽弱,但整体骨架竟隐隐撑住了。
“有进步。”萧璟放下纸,看向他,“手腕还酸么?”
脱里眼睛倏地亮了,用力摇头:“不酸了!”顿了顿,又小声补充,“我……我会继续练的。”
萧璟点了下头,视线重新落回舆图上,却又像想起什么,抬眼道:“明日散学后,不必急着回书房。”
脱里一愣,心下意识往下沉:“……王爷有事要忙?”声音里带上了自己都没察觉的失落。
“带你去西山马场。”萧璟语气平淡,“你不是一直想去跑马?”
脱里呆住了。
西山马场!王爷竟然记得!那日不过是随口一句许诺,说《千字文》背完就带他去……
萧璟目光扫过他因惊喜而发亮的脸,“骑射之术,也是该学的。你既出身北戎,底子不应丢。”
脱里的心像被温水漫过,又暖又涨。
王爷不仅记得,还愿意提前兑现承诺,甚至……考虑到了他的出身。
“谢谢王爷!”他声音里带着雀跃。
“今日的课业,写完便可回去休息。”萧璟重新执笔,“明日记得换上便利的骑装。”
“是!”脱里响亮地应了一声,几乎是飘回矮几旁的。
他摊开书册,只觉得那些原本枯燥的文字都可爱起来。
因为明天,王爷要带他去骑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