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穿着千层底布鞋的脚掌,稳稳当当地落进了那片有些晃眼的仙光里。
这光也不烫人,反倒像是三月里的春水,温吞吞的,泡得人骨头缝里都发酥。
林玄也没急着把另一只脚也迈进去,只是站在那门槛上,像是要去邻居家串门,临了又想起灶上的火没关似的,略微顿了顿。
也就是这微微一顿的功夫,脑海里那个陪伴了他许久的动静,又是“叮”的一声响。
这一声不似往日那般冷硬,也没了发布任务时那种不容置疑的催促劲儿,倒像是个收拾好行囊准备远行的老伙计,站在村口最后道别。
“终极任务已成,因果已了。”
那声音慢慢悠悠的,每一个字落下,林玄就觉得身子轻上一分,“本系统将于此回归死寂。这漫漫剑途,往后便是宿主一人的江湖了。愿你手中剑,斩尽世间不平事;愿你心头念,护得眼前意中人。”
话音还没落地,林玄只觉着眉心深处猛地一跳,像是有什么东西被连根拔起。
紧接着,一道流光从他天灵盖飞了出来,没在那虚空里多做停留,转了个圈,便像那入海的泥牛,悄无声息地融进了周遭的茫茫大道之中。
林玄伸手摸了摸眉心,那儿平平整整,没留疤,也没流血,就是觉得心里头空落落的,像是丢了个吵嘴多年的伴儿。
“走得倒是干脆。”林玄扯了扯嘴角,没说什么挽留的酸话。
他是个守墓人出身,最懂生死离别也就是那么回事儿,缘分尽了,谁也留不住谁。
他手里的寒魄剑这会儿也跟着凑热闹。
剑身本来已经没了光泽,这会儿却忽然自个儿颤了起来,嗡嗡作响。
那动静不刺耳,听着像是谁家的小姑娘受了委屈,在那儿低声抽泣。
“主人……”
雷罚剑灵的声音细若游丝,顺着剑柄传进了林玄的手心里。
那声音里没了往日炸毛般的火气,也没了那股子调皮劲儿,透着股子让人心疼的乖巧,“我没力气再出来陪你唠嗑了。这最后一点儿灵识,我也留不住,倒不如给了这剑身,让它往后能再利上几分。”
林玄眉头一皱,握剑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都有些发白:“胡闹什么?老实待着养伤。”
“养不好了。”雷罚那声音却笑了起来,虽然虚弱,却透着股子解脱,“主人你是要当剑仙的人,手里的剑若是没个像样的魂,出去怕是要被那帮神仙笑话。我虽不能言语,但这一缕念头还在,以后你挥剑,便是我想挥剑;你杀人,便是我要杀人。”
没等林玄再骂,那寒魄剑上最后一点蓝幽幽的光芒猛地一缩,接着就像是那燃尽了灯油的灯芯,忽的一下,全都没入了剑身深处。
那把剑变得沉了。
不是分量的沉,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厚重。
林玄低头看去,只见那原本似冰似玉的剑身上,竟隐隐多了一道暗红色的血线,像是美人的泪痕,又像是某种古老的誓约。
他叹了口气,大拇指在那剑脊上轻轻摩挲了两下,像是在安抚个闹觉的孩子。
“行吧。”林玄把剑往身后一背,那动作熟练得紧,“既然赖上我了,那就跟着吧。回头要是遇见什么好铁好料,再给你补补身子。”
这时候,下头忽然传来一声吆喝。
“林玄!你个没良心的,这就走了?”
这嗓门儿大,带着股子沙场上的血腥气,一听就是秦雨桐。
林玄也没回头,只是背对着众人摆了摆手,那姿势潇洒得很,就像是出门打酒顺道去遛个弯:“那边的门开了,我进去瞅瞅。这烂摊子收拾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你们看着办。晚饭给我留只烧鸡,这成仙也不知道管不管饭。”
秦雨桐在那废墟堆里直跺脚,手里的赤焰刀把地面戳得咚咚响。
她身上那件红袍子早就成了破布条,脸上黑一道红一道的,也没个女人样。
她咬着牙,眼眶子有点红,嘴上却是不饶人:“吃吃吃,就知道吃!你若是敢在那边招惹什么仙女妖精,老娘这就带兵把这天捅个窟窿,抓你回来浸猪笼!”
说完这话,她猛地转过身,手里的长刀往那残存的虚空一指,对着身后那些个刚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修士们吼道:“都看什么看?天道崩了,日子不过了?赤焰部的听令,把这几个方位的口子守住了!谁要是敢趁乱摸鱼,老娘手里的刀可不认人!”
那些个汉子被她这一吼,一个个吓得直哆嗦,赶紧拎着兵器散开,原本乱糟糟的场面,竟是被这女人三两下就镇住了。
柳如是离得远些,她没喊,也没闹。
她只是静静地跪坐在那卷《天道遗录》前头。
那书页翻动的声音,在这嘈杂的环境里几乎听不见,但在她耳朵里,却像是惊雷一样响。
原本那书的最后一页是一片空白,这会儿却像是被人泼了墨,一个个铁画银钩的大字正自个儿往外冒。
那些字迹扭曲、狰狞,透着股子不祥的气息。
“旧序崩塌,万鬼夜行……”
柳如是念着那上面刚冒出来的八个字,脸色唰的一下就白了。
她是读书人,最信文字里的征兆。
这八个字,分明是大凶之兆。
她猛地抬起头,冲着那扇即将合拢的青铜门喊道:“林玄!小心!”
这一声喊得急,嗓子都破了音。
“这门后头不对劲!书上说……书上说这既是生路,也是死劫!你且慢些……”
林玄听见了。
但他脚下的步子没停。
那只迈进去的脚已经落了地,一股子从未有过的清气顺着涌泉穴直冲脑门,那种感觉,就像是憋了一辈子气的人,终于大口吸进了一口新鲜空气,痛快得让人想仰天长啸。
“不管是生路还是死劫,总得有人去踩一踩。”
林玄的声音从门缝里飘出来,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惧意,“若真是死劫,那就一剑劈开便是。”
随着这一声落下,那扇巨大的青铜大门发出一阵沉闷的轰鸣声,开始缓缓合拢。
就在那门缝只剩下一线的时候,沈妙音忽然动了。
她一直站在角落里没说话,这会儿却像是发了疯似的,不管不顾地朝着那大门冲了几步。
她身上的灵力还没恢复,跑得踉跄,险些摔在地上。
“林玄!”
她喊了一声。
这声音不大,却透着股子钻心的执拗。
她体内的那道神魂这会儿正烫得厉害,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恐惧。
就在方才林玄踏入那门的一瞬间,她感觉到了一股气息。
那气息很淡,淡得几乎察觉不到。
但那股子阴冷、腐朽的味道,却像是埋在地下几万年的尸骨突然重见了天日,让她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那不是门后头的气息。
那是从这剑墟万域的某个角落里传出来的。
“我想起来了……”沈妙音死死盯着那扇正在关闭的门,嘴唇哆嗦着,两行清泪顺着脸颊往下流,“我想起那是谁了……林玄,你别回头……千万别回头……”
可惜,这最后半句话被那沉重的关门声给夹断了。
“轰——”
两扇门板严丝合缝地扣在了一起。
那一瞬间,整个天地都静了下来。
紧接着,便是一阵剧烈的摇晃。
这摇晃来得毫无征兆,不像是地震,倒像是这整个天地被人装进了个筛子里,正在拼命地抖搂。
原本已经被林玄一剑劈开、恢复了清明的天空,这会儿忽然又裂开了无数道口子。
那些口子细细密密的,像是瓷器上的冰裂纹,还在不断地往四周蔓延。
每一道裂纹里,都往外渗着黑气。
那黑气不像烟,倒像是活物,在那半空中扭曲、盘旋,发出阵阵令人牙酸的嘶鸣声。
地上的修士们刚想欢呼剑神飞升,这会儿一个个都傻了眼,呆呆地看着天上的异象,手里的兵器都拿不稳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
“天道不是已经斩了吗?这又是哪路妖魔?”
人群里开始骚动,恐慌像是瘟疫一样蔓延开来。
而在那极西之地的万丈高空之上,那座常年被云雾遮掩、在地图上连个名字都没有的荒山之巅。
那口刚刚错开了一条缝的石棺,这会儿彻底掀开了盖子。
“砰”的一声闷响。
那重达千斤的石棺盖子,就像是一片枯叶,被人随手掀飞,在那山谷里砸出一声巨响。
一只干枯的大手扶着棺材沿,慢慢地把身子探了出来。
那是个穿着一身破烂古旧道袍的老人。
或者说,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
他那张脸上皮肉干瘪,紧紧贴在骨头上,眼眶深陷,里头没有眼珠子,只有两团跳动着的幽绿色鬼火。
他那一头白发拖在地上,上面沾满了灰尘和蛛网,也不知道在这棺材里睡了多少个年头。
这老怪物颤颤巍巍地站直了身子,伸了个懒腰。
这一伸懒腰,他浑身的骨节便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爆响,就像是炒豆子一般。
随着这响动,四周那些原本还在呼啸的山风,像是见着了祖宗,瞬间就没了声息,乖乖地贴着地面打转。
他转过那颗骷髅般的脑袋,也不看这四周的风景,只是把那两团鬼火似的目光,直勾勾地投向了极北的方向——正是方才林玄踏入青铜门消失的地方。
“这一觉,睡得有点久了啊。”
老怪物张了张嘴,声音嘶哑难听,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互相摩擦。
他抬起那只枯槁的手,在虚空里轻轻抓了一把。
只见那遥远天际上裂开的一道道缝隙里渗出的黑气,竟像是受到了什么召唤,发了疯似地朝着这山头汇聚而来,转眼间便在他掌心里凝聚成了一柄漆黑如墨的长剑虚影。
这剑影一出,方圆百里的草木瞬间枯黄,仿佛所有的生机都被这把剑给强行抽干了。
“斩了天道?”
老怪物咧开那没了嘴唇的嘴,露出两排黄黑色的牙齿,似是在笑,又似是在哭,“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只不过,你斩的是现在的天,却不知这旧账本上,还欠着老夫一笔债呢。”
他说着,抬手在那剑影上轻轻一弹。
“嗡——”
一道肉眼不可见的波动瞬间荡漾开来,穿过千山万水,穿过那层层的空间壁障,竟是直直地朝着那刚刚合拢的青铜门撞了过去。
此时,刚刚踏入门内的林玄,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的景象,身后的寒魄剑便猛地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那是示警,也是恐惧。
林玄心头一凛,下意识地想要回头,却发现脚下的路已经变了。
不再是来时的虚空,而是一条铺满了森森白骨的长阶,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
而在那长阶的两侧,哪里是什么仙家福地,分明立着一尊尊高耸入云的残破神像,那些神像有的没了头,有的断了臂,但无一例外,都在用一种诡异的姿态,俯视着这个刚刚闯入的“新人”。
一种从未有过的寒意,顺着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林玄停下脚步,手按在剑柄上,眼睛微微眯起。
这哪里是什么剑仙之门。
这分明是一座更大的坟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