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星偏移的刹那,牧燃掌心的漩涡猛地一颤。
那不是错觉。天地间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在那一瞬松了扣。他不知道这是谁的规则出现了裂痕,但他知道,机会只有一次。
他没再等。
胸口的灰晶发出刺耳的嗡鸣,像是要炸开。裂纹已经爬到了肩胛,皮肤下透出骨白。他低头看了眼右腿——从膝盖往下,只剩半截焦黑的残肢,风一吹,碎灰打着旋儿散去。
可他还站着。
他把左手按在心口,用力一压。灰晶陷进皮肉,剧痛像刀子从内往外剜。但他没叫,只是咬破了嘴唇,血混着灰从嘴角淌下来。
“来。”他低声道。
不是喊人,是喊火。
体内积压的烬灰轰然涌动,顺着血脉往心脏冲。那些原本被强行压制、一点点蚕食他生命的灰烬,此刻全放开了。他不再控制,也不再忍耐,任由它们烧穿经络,焚尽血肉,只为一点——把剩下的时间,全都点着。
黑焰从七窍里钻出来。
先是鼻腔,再是耳朵,最后从嘴里喷出一道细长的火线。那火不烫空气,却让地面的裂缝一根根发亮,像是地下埋着的铁条被通了电流。
白襄突然觉得脚下发软。
她不是受伤,而是察觉到某种东西变了。周围的空气变得粘稠,不是重量压下来,而是……时间本身慢了。她看见一支射向牧燃的箭,离他还有三步远,却悬在那儿,箭羽还在震,可就是飞不过来。
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指尖微微发颤,但她能动。其他人不能。
战场上的联军士兵一个个定在原地,有的举着兵器,有的正要转身逃跑,动作全卡住了。连风都停了,尘土浮在空中,像被钉住的沙粒。
她踉跄一步,往前走了两步,发现每一步都像踩在湿泥里,阻力大得离谱。可她能走。别人不能。
她抬头看向牧燃。
他已经不是站着了,更像是被一股力量托着,双脚离地半寸。黑焰在他周身缠绕,形成一道旋转的柱体,灰晶的光从里面透出来,一圈圈往外荡,像水波,所过之处,凝滞感更强。
永夜领域在扩张。
不只是空间,还有时间。
她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清晰得吓人。而外面那些士兵的心跳,听不见了。
牧燃的手指动了动。
那一瞬,整个战场的地面同时裂开。裂缝呈蛛网状蔓延,每一道都泛着暗红的光,像是大地被烙铁烫过。裂缝延伸到哪里,凝滞就覆盖到哪里。百丈、五百丈、千丈——营地、残营、断墙、倒旗,全被卷入其中。
一名冲在最前的星辉将领,手中长枪距牧燃咽喉只剩半尺,可那半尺,他再也跨不过去。他的瞳孔放大,眼球微微转动,似乎在挣扎,但身体完全不受控。他甚至无法眨眼。
白襄蹲下身,伸手碰了碰那人的脸。
皮肤冰凉,呼吸微弱得几乎测不到。她盯着他的眼睛,忽然发现他的瞳孔里映着什么东西——不是战场,不是敌人,而是一颗扭曲的灰星,轨道弯成诡异的弧度,像是被人硬生生掰过。
她猛地回头。
牧燃双目全黑,没有眼白,也没有焦点,可她知道他在看她。那种目光不是用眼睛传递的,而是从灰烬里渗出来的,带着灼烧的重量。
“你还撑得住?”她问。
声音出口,才发现慢得不像话。一个字要等半拍才传出去,仿佛空气成了胶。
牧燃没回答。他的嘴动了下,但没发出声。下一刻,他抬起右手,掌心朝天,五指张开。
黑焰顺着他的手臂流下去,灌进裂缝。那些蛛网般的裂痕开始收缩,不是愈合,而是变成某种结构——像是锁链,嵌进大地深处,把整片战场钉死在一个节奏里。
时间被锁住了。
白襄站起身,艰难地往前挪。她每走一步,都要对抗那种无形的拖拽。可她必须靠近他。她看到牧燃的左腿也开始透明,肌肉一块块消失,露出森然的骨节。他的胸口塌了一块,肋骨之间能看到跳动的心脏,表面已经蒙上一层灰膜。
他快撑不住了。
她刚走出十步,忽然顿住。
远处山巅,有东西。
一开始她以为是雾,可雾不会站着。那是一个轮廓,模糊不清,全身裹在流动的灰雾里,看不清脸,也看不出高矮,但姿势很怪——双手垂在身侧,头微微低着,像是在观察,又像是在等待。
它不动。
可白襄觉得它一直在看她。
她握紧了手中的灰刃,指节发白。她想喊,却发现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不是物理上的阻碍,而是……某种规则压了下来,让她不敢出声。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再去看牧燃。
他依旧悬浮在原地,双手张开,像是要把整个世界抱进怀里。他的嘴又动了动,这次,她隐约听见了两个字:
“再近点。”
她不懂什么意思。但她还是往前走。
一步,又一步。
离他越近,阻力越大。到最后,她几乎是爬过去的。膝盖磨破了,血渗出来,滴在地上,却没有溅开——血珠凝在半空,像一颗红玻璃珠。
她终于到了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停下。
牧燃的背影已经不像人了。脊椎处延伸出三对虚影般的翼状物,由灰烬和黑焰交织而成,缓缓开合,每一次扇动,都让领域的边界向外推一寸。
他忽然侧过头。
眼角裂开一道口子,灰烬从中溢出。可他还在看她。
“别……退。”他说。
声音断断续续,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
白襄点头,喉咙发紧。
她抬头,再次望向山巅。
那个灰雾身影还在。
不一样的是,它抬起了头。
虽然看不清脸,但她感觉到——它也在看牧燃。
而且,它的身形,竟和牧燃有几分相似。七分像,三分异,像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却被岁月磨去了棱角。
她心里猛地一沉。
就在这时,牧燃的身体剧烈一震。
胸口的灰晶发出一声闷响,裂纹瞬间蔓延至脖颈。他的右臂从肘部开始化灰,粉末状的残渣随风飘散,可他没倒。
他反而笑了。
笑得很轻,嘴角刚扬起就裂出血缝。
他抬起仅剩的左手,指向星辉屏障的最后一段。
那道屏障还在闪,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可就在他手指伸出的瞬间,屏障上的光骤然凝固——不是熄灭,是被冻住了。
时间锁链缠了上去。
一圈,两圈,绞紧。
屏障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内部星辉乱成一团,却无法挣脱。它的频率被拉得极慢,慢到几乎静止。
牧燃的呼吸越来越浅。
他的左腿彻底消失了,下半身只剩下骨架支撑。肋骨间的灰膜越来越厚,心脏跳动的频率也在降低。
可他的眼睛,依然黑得深不见底。
白襄看着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这片凝滞的战场,不是靠力量撑着。
是靠他的命,一口一口吊着。
她想站起来,却发现动不了了。不是被凝滞,而是……某种更冷的东西压了下来。她抬头,看向山巅。
灰雾身影不知何时抬起了手。
那只手没有指向任何人,只是轻轻一按。
牧燃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张了张嘴,像是要喊什么,可声音还没出来,整个人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往下压。他的膝盖弯曲,骨骼发出脆响,眼看就要跪倒。
可他撑住了。
他用最后一条完好的左臂撑地,硬是把身体撑了起来。
黑焰在他头顶重新聚拢,形成那颗反生的星。光芒比之前暗了许多,摇摇欲坠,可它还在。
白襄死死盯着山巅。
那人没再动。
可她知道,刚才那一按,不是攻击,是试探。
是在确认——这个人,是不是真的能打破时间的闭环。
她握紧灰刃,指甲陷进掌心。
牧燃喘了口气,抬起头。
他的视线越过她,落在山巅的方向。
他没看清那是什么。
但他感觉到了。
那不是敌意,也不是善意。
是一种……宿命般的注视。
像是过去在看未来,终点在看起点。
他张开嘴,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你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