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近午,林逸只带了明轩和两名护卫,轻车简从来到漱玉轩。
这是江州城内最负盛名的私家园林酒楼,不对外开放,只接待持有特定荐帖的客人。入门便是曲水回廊,竹影婆娑,隐约可见远处水榭中已有数人。
江州司马周文韬亲自在二门处相迎。他四十许年纪,白面微须,一身藕荷色常服,笑容温煦如春风:“林贤弟!久闻宣州林郎中年少有为,今日得见,果然风采不凡!”他亲热地执起林逸的手,“贤弟在宣州之事,文韬早有耳闻,匠心实干,力拒奸佞,真乃我辈楷模!”
这番做派,若非林逸早知其底细,几乎要被这热络打动。他谦逊还礼:“周司马过誉。下官初到江州,本该先来拜会,反劳司马设宴,实在惶恐。”
“诶,你我同朝为官,何必拘礼?”周文韬携他入园,“今日请了几位本地同道,都是风雅之士,正好与贤弟结识。”
水榭中已有三人。经周文韬介绍,分别是江州长史郑观(宇文述心腹)、本地大儒孟秋声(江南士林领袖之一),以及一位锦衣华服、神色倨傲的年轻人——金陵谢氏七公子,谢云澜。
“谢公子是江左谢家嫡系,今科秋闱在即,特意来江州向孟先生请教文章。”周文韬笑吟吟道,“谢公子文章锦绣,更兼雅好格物,听说林贤弟精于工技,定能相谈甚欢。”
谢云澜淡淡瞥了林逸一眼,嘴角微撇:“工部员外郎?倒是少见如此年轻的。听闻宣州神机坊的弩机在北疆立功,想必林大人是精于算术工匠之学了?”语气中透着世家子弟对“奇技淫巧”天然的轻蔑。
林逸面色不变:“略知皮毛,不敢称精。倒是谢公子家学渊源,诗词文章定是极好的。”
孟秋声须发皆白,打量林逸片刻,缓缓道:“老朽读过朔风堡战记,其中提及神机弩守城之效。器物之用,能保境安民,便非小道。林大人年轻有为,殊为难得。”这话算是打了个圆场,但并未完全放下士人对“术”的矜持。
酒过三巡,话题渐开。郑观看似随意地问起宣州风物,实则句句暗探神机坊产能与朝廷关系。周文韬则大谈江州商贸之盛,暗示若神机坊有意在江南拓展,他愿“略尽绵力”。
谢云澜忽然将酒杯一顿:“光是饮酒无趣。久闻江州文风鼎盛,今日既有孟先生在座,又有新友远来,何不行个酒令,以助雅兴?”他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林逸,显然是想让这个“工匠出身”的年轻官员出丑。
周文韬抚掌:“妙极!便以‘江’字为韵,每人赋诗一句,接不上者罚酒三杯。”他先起句:“万里长江入海流。”
郑观接:“烟波浩渺客心愁。”
孟秋声沉吟片刻:“孤帆远影碧空尽。”此句化用前人,但意境高远。
轮到谢云澜,他略一思索,朗声道:“千古风流人物休。”语带傲气。
压力给到林逸。四道目光齐齐投来。明轩在身后暗暗捏了把汗,公子虽通文墨,但即兴赋诗……
林逸执杯起身,走到水榭边,望着园中假山流泉,忽然想起知识库里某位豪放派词人的句子,稍作改动,缓缓吟道:“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水榭中骤然一静。
孟秋声眼中精光一闪,喃喃重复:“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好气魄!此句虽不合七言格律,然意境雄浑,直抒胸臆,妙!”他看向林逸的目光顿时不同。
谢云澜脸色微变,想挑毛病,却觉此句确实大气磅礴,自己那句“千古风流人物休”与之相比,反显得小家子气。
周文韬哈哈一笑:“林贤弟大才!此句当浮一大白!”亲自为林逸斟酒。
林逸谦道:“偶得一句,贻笑大方。”心中却知,这一句诗,比千言万语的解释都更能改变这些人对他“工匠”身份的刻板印象。
气氛微妙转变。郑观不再旁敲侧击,开始认真询问北疆局势。孟秋声甚至主动与林逸讨论起“器物之用与圣人之道”的关系。林逸引经据典,又将现代“科技是第一生产力”的思想巧妙融入传统经义,说得孟秋声时而蹙眉沉思,时而抚掌称善。
谢云澜被冷落一旁,脸色愈发难看。
宴至中途,一名仆役匆匆而来,在周文韬耳边低语。周文韬神色微动,随即笑道:“诸位,刺史宇文大人听说林贤弟在此,特意派人送来一坛三十年陈的‘琥珀光’,并传话邀林贤弟得暇过府一叙。”
此言一出,众人神色各异。宇文述此举,是公开表达对林逸的重视。
林逸心中警铃微响,面上却受宠若惊:“刺史大人厚爱,下官改日定当登门拜谢。”
宴席在微妙氛围中继续。临散时,孟秋声特意对林逸道:“三日后老朽在‘听松书院’有场讲会,论‘经世致用’之道。林大人若有暇,不妨前来,你我再作深谈。”
这是士林认可的入场券。林逸郑重应下。
离开漱玉轩,已近未时。马车上,明轩长舒一口气:“公子,方才真是……那谢云澜明显不安好心。不过公子那句诗,当真镇住了场子!”
林逸靠坐车壁,闭目养神:“一句诗而已。倒是宇文述的邀约……”他睁开眼,“来得太快了。柳乘风那边有消息吗?”
话音未落,马车窗帘微动,一张纸条落入林逸手中。上面只有柳乘风独特的标记和一行小字:“谢云澜之兄谢云帆,现任东宫詹事府主簿。”
林逸眼神一凝。东宫……太子?谢家子弟在东宫任职,谢云澜今日的敌意,恐怕不止是文人相轻那么简单。
“去沈家别院。”他收起纸条,“真正的硬仗,恐怕在下午。”
马车转向城南。远处运河码头的喧嚣随风传来,混杂着这个午后刚刚开始发酵的、更复杂的气息。
(第三百三十五章 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