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天霸的闯入,如同巨石投湖,瞬间打破了明伦堂内肃穆的讲学氛围。十余名漕帮汉子堵在堂门口,个个膀大腰圆,神色不善。前排的士子名流们纷纷色变,有人起身怒斥“粗鄙”,有人下意识往后缩去。
孟秋声面色一沉,手中竹杖顿地:“洪帮主,此乃书院清静之地,老朽讲学之所。你带人擅闯,是何道理?”
洪天霸叉腰站在门槛外,豹眼圆瞪:“孟夫子,俺老洪敬你是读书人。可今日这讲学,讲的都是啥?又是工技,又是器道的——能当饭吃吗?”他粗大的手指直指台上的林逸,“这位林大人上午说得好听,什么滑轮、什么跳板,能让码头兄弟多挣钱。俺倒要问问,这些东西在哪儿呢?画张图、说两句漂亮话,就能让俺手下几千弟兄信服?”
他声音洪亮,带着码头汉子特有的蛮横,震得梁柱似乎都在发颤。几个年轻士子被他气势所慑,噤声不言。
谢云澜眼中闪过一丝快意,端起茶盏慢饮,作壁上观。
沈青璃眉头微蹙,正要开口。林逸却已走下讲台,来到堂前,与洪天霸相隔三丈对视。
“洪帮主。”林逸拱手,声音平静,“画饼自然不能充饥。不过洪帮主既然问了,林某倒想反问一句:漕帮兄弟在码头扛活,一日最多能扛多少包?每包工钱几何?因装卸不及、货物滞留,每月又要被货主扣去多少押金?”
洪天霸一愣,这些细账他哪记得清?只梗着脖子道:“总之不够养家糊口!”
“若林某有法,让一个兄弟一日能多扛三成货,还省三成力气,工钱按件计,多劳多得。”林逸目光扫过洪天霸身后的汉子,“洪帮主觉得,兄弟们愿不愿意试试?”
漕帮汉子们面面相觑,有人低声嘟囔:“真有这好事?”
“空口白话谁不会?”洪天霸嗤笑。
林逸转身,对孟秋声道:“孟先生,今日讲‘经世致用’。纸上谈兵终是浅,不如实地践行。晚辈斗胆,请借书院侧院半个时辰,与洪帮主及诸位,实地演示一番,何谓‘工技利民’。”
孟秋声眼中精光一闪,抚须道:“善!知行合一,正当如此。”他看向洪天霸,“洪帮主,可敢一观?”
洪天霸骑虎难下,哼道:“看就看!若你是耍弄俺,休怪俺不客气!”
一行人移步侧院。这里原是书院堆放杂物的场地,颇为宽敞。林逸早有准备——昨日他已让明轩从沈家货栈调来了一批材料。
在众人注视下,林逸亲自指挥随行的两名神机坊匠师(假扮护卫混入)和几名书院杂役,用带来的木料、绳索、铁件,快速搭建起一个简易的“码头装卸模拟场”。一边是垒起的麻包(内装沙土,模拟货物),一边是平板车(模拟货船)。两处高差约五尺,正是一般码头跳板的常见高度。
“洪帮主,可愿派三位兄弟,用老法子,将二十包‘货’从高处搬至车上?”林逸问。
洪天霸点出三个最精壮的汉子。三人吐口唾沫搓搓手,上前扛包。麻包每袋重约百斤,从高处走下跳板(只是一块厚木板),再装车,颇为吃力。三人卯足劲干,搬完二十包,竟用了近一刻钟,个个大汗淋漓,气喘如牛。
“看到了吧?就这速度!”洪天霸嚷道。
林逸不答,只让人撤去那块厚木板,换上一套刚刚组装好的简易装置:两块宽木板并列,下方加装了三组木制滑轮,木板边缘钉上防滑条,中间用绳索连接一个手动绞盘。
“这是……”萧先生凑近细看,“改良跳板?”
“正是。”林逸解释,“滑轮省力,宽板稳当,绞盘可调节倾斜。三人一组,两人在上卸货装滑板,一人在下操控绞盘卸货装车——诸位请看。”
他又点了三个漕帮汉子——这次特意选了之前旁观、体力稍逊的三人。简单讲解后,三人上手操作。奇迹般的一幕出现了:麻包被推上滑板后,因滑轮和倾斜角度,只需轻轻一推便顺势滑下,下方绞盘手控制速度,轻松卸到平板车上。动作流畅,几乎不用费力扛举。
同样是二十包,这次只用了不到半刻钟!而且三人面不红气不喘!
围观人群发出阵阵惊叹。连那些原本不屑的士子,也看得目瞪口呆。
“这、这……”洪天霸张大了嘴。
“还没完。”林逸示意匠师又搬来几个特制的带轮货箱,“若是大宗散货,可用此箱。装满后锁扣,一箱能抵五包,沿滑板推下,到车边打开底板,货物自卸。省去反复装袋、解袋之工。”
他转身面向众人,声音清朗:“此二物,不过是最粗浅的改良。材料皆是寻常木、铁、绳,造价低廉,任何木匠铺三日可成。若在码头全面推广,再配合合理的分工与计酬——”他看向洪天霸,“洪帮主以为,漕帮兄弟的收入,可能增加?”
洪天霸盯着那套还在运作的简易装置,喉头滚动。他是老码头,岂会看不出其中门道?若真用上这些,装卸效率何止提升三成!兄弟们少受累,多拿钱,货主少等待,少损耗……这是实实在在的利益!
他身后那些漕帮汉子,眼睛早已亮了。有人忍不住低声问:“林大人,这玩意儿……真能给我们用?”
“自然。”林逸道,“图纸可公开,神机坊愿派匠师指导制作。不收分文,只有一个条件——”他目光扫过漕帮众人,“用了新法子,工价需明码标价,按件计酬,不得无故加价、勒索货主。码头秩序,需得规范。”
这是要把漕帮的“规矩”纳入正轨。
洪天霸脸色变幻,显然在权衡。接受,意味着要向林逸、向沈家让步,甚至要改变漕帮一些“传统”;不接受,手下兄弟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人心必散……
“洪帮主,”沈青璃适时开口,声音平静,“沈家码头,愿第一个试用林郎中之法。工价就按林郎中说的,明码标价,按件计酬。此外,沈家愿出一半费用,帮漕帮改造主要码头设施。”
这是给台阶,也是施压。
洪天霸咬咬牙,终于抱拳:“林大人……俺老洪服了!这法子,漕帮用!”他顿了顿,又粗声道,“不过,若有人想借着这法子,把手伸进俺漕帮的地盘……哼!”
“洪帮主多虑了。”林逸微笑,“神机坊只提供技法和标准,码头运营,自是漕帮与各家货主商议。林某只希望,江州码头,能更高效、更有序,惠及各方。”
一场风波,竟以这种方式平息。围观士子看向林逸的目光,已从好奇、审视变成了真正的钦佩——能讲经义,能通器理,更能解决实际问题,这才是真正的“经世致用”!
孟秋声老怀大慰,连声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他看向林逸的目光,已带着看自家子侄般的欣赏。
谢云澜脸色铁青,拂袖而去。他身旁几个年轻士子犹豫了一下,竟没跟去,反而留在原地,好奇地打量那些器械。
人群渐渐散去时,萧先生悄无声息地靠近林逸,递过一个薄薄的纸卷。“林大人要的消息。”他低声道,“第一条,谢云澜此番来江州,明为游学,实为替其兄谢云帆(东宫主簿)联络江南士族,为太子……筹措‘心意’。第二条,四海商行近三月,每月初七、廿二,固定有船从扬州来,卸下的货箱直接运入刺史府后街私宅。箱重,守卫极严。”
林逸心中剧震,面色不变地接过纸卷:“多谢。酬金……”
“不必。”萧先生笑了笑,“今日一见,方知林大人之能。金风细雨楼,愿交林大人这个朋友。日后若有需要,随时可来。”说罢拱手告辞。
沈青璃走来,眼中带着赞许:“林郎中最日好手段。洪天霸此人粗莽,却重利、重义。今日你既给了他实惠,又全了他面子,他心中已是服了七八分。”
“还要多谢沈小姐相助。”林逸道。
“互利而已。”沈青璃望向山门外,“不过,谢云澜今日颜面尽失,必不会善罢甘休。他背后是谢家,乃至东宫……”她声音渐低,“林郎中往后,更需小心。”
林逸点头,望向远处苍翠松涛。
听松辩道,一役功成。他终于在江州士林与市井之间,同时撕开了一道口子,立住了脚跟。
然而,正如沈青璃所言,水面之下的暗流,只会更加汹涌。东宫的影子、刺史府的秘密、四海商行的勾连……一张更大的网,正在江州缓缓张开。
而他,已然身在网中。
(第三百三十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