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八,辰时初。
江州码头已被肃杀气氛笼罩。运河主闸完全落下,铁索横江,闸门两侧的望楼上站满了持弩的州兵。水面上,二十余艘官船横列,船头架着拍杆,船身蒙着生牛皮。岸上,五百州兵披甲执锐,列成三个方阵,郑观一身戎装,按剑立于阵前。
所有人都在望向南方水道。
地平线上,一片帆影缓缓浮现。开始只有几点,很快连成一片,二十余艘大小船只组成的船队破开水雾,逆流而来。为首的是三艘双桅大船,船身吃水颇深,桅杆上悬挂的正是四海商行的黑底金鳞旗。船队并未减速,反而升起满帆,鼓声阵阵,一副要强行闯关的架势。
“止船!”望楼上,旗官挥动红旗,高声喝令。
船队毫无反应,继续逼近。距离闸口已不足百丈。
郑观脸色一沉,举起右手。岸上弓弩手齐齐搭箭上弦,望楼上的床弩也吱呀转动,粗如儿臂的弩箭对准了为首的大船。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船队中忽然升起一面白旗。鼓声骤停,帆也半落,船速迅速减缓。最前面的双桅大船上,一个洪亮的声音通过铜喇叭传来:
“四海商行扬州总号管事冯敬,奉东主之命押运货物至江州。敢问前方官爷,为何封闸阻路?”
郑观示意旗官回应:“江州码头近日整顿,所有商货需经查验方可入港。请船队靠岸,接受核查!”
船上沉默片刻,那声音再次响起:“我等所运皆为朝廷许可的正当货物,有扬州府衙、市舶司出具的关防文书。江州有何权力拦截?”
“奉江州刺史宇文大人令,非常时期,一切需从严查验。”郑观声音冰冷,“若货物清白,查验后自会放行。若抗拒查验,视同谋逆!”
最后四个字,在晨风中带着铁锈般的杀气。
船队中一阵骚动。很快,一面赤红色的小旗升起——这是要求谈判的信号。
郑观沉吟片刻,对身边副将吩咐几句,自己只带了四名亲兵,乘一艘小船驶向对方船队。
悦来客栈三楼,林逸凭窗远眺。单筒望远镜中,能清楚看到郑观登上那艘双桅大船,与一个锦衣中年人在船头交谈。距离太远,听不见说什么,但看双方手势,显然争论激烈。
“公子,打不起来吗?”明轩在一旁问。
“打不起来。”林逸放下望远镜,“四海商行真要硬闯,不会提前升起白旗。宇文述摆出这般阵仗,也不是真要开战,而是展示决心,逼对方谈判。”
“那他们会谈成什么样?”
“四海商行会交出部分‘替罪羊’,承认部分‘管理不善’,缴纳一笔罚金。宇文述则会归还部分被扣货物,允许船队有限度入港。”林逸淡淡道,“双方各退一步,但仇恨会更深。”
果然,半个时辰后,郑观返回岸上。随后,船队中驶出三艘小船,每艘船上捆着五六个人,都被反绑双手,口中塞着布条——那是交给官府的“人犯”。同时,一艘满载箱笼的货船靠岸,箱笼卸下,打开,里面是白花花的银子。
“五万两。”柳乘风估算道,“四海商行这次出血不小。”
闸门缓缓升起一条缝,只容一艘船通过。四海商行的船队开始逐一接受查验,每查验一艘,放行一艘,过程缓慢而繁琐。
直到午时,船队才全部入港。但船上的货物并未卸下,而是直接停靠在四海商行自己的码头区域,船员水手也不准下船,俨然是被软禁监视的状态。
“宇文述这是要慢慢割肉。”林逸看得分明,“表面让步,实则将四海商行的船队困在港内,慢慢炮制。”
午后,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登门拜访——金风细雨楼的萧先生。
“林大人好雅兴。”萧先生笑吟吟地走进书房,仿佛全然不觉江州城紧绷的气氛,“登高望远,观龙虎斗,倒是比挤在码头看热闹舒服。”
“萧先生今日怎么有空?”林逸请他就座。
“来送个消息,顺便……讨杯茶喝。”萧先生接过明轩奉上的茶盏,轻抿一口,“昨日有人匿名送了份有趣的东西到楼里。关于王家石炭、谢家买马……林大人可知道?”
林逸面色不变:“哦?竟有此事?”
萧先生也不追问,自顾自道:“这消息很值钱。不过更值钱的是另一件事——谢云澜昨日密会宇文述后,今天一早,派了两个心腹,悄悄去了城西的‘墨韵斋’。”
墨韵斋?林逸记得那是一家不起眼的书画装裱铺。
“墨韵斋的老板姓吴,祖传的手艺,尤其擅长修复古画、摹写碑帖。”萧先生意味深长,“但很少有人知道,吴老板年轻时,曾在工部将作监当过十年画师,最擅长的……是测绘与制图。”
图纸!林逸心中一震。谢云澜果然在找图纸,而且已经开始行动了!
“谢家的人去墨韵斋做什么?”他问。
“说是要修复一幅古画。”萧先生笑了笑,“但那幅‘古画’……据吴老板酒后吐真言,其实是一张残破的羊皮地形图,缺了至少三成。谢家的人要求他,根据现有线条和标注,推测并补全缺失部分。”
林逸指尖发凉。残破的羊皮地形图……阴山秘道!
“吴老板补出来了吗?”
“哪有那么容易。”萧先生摇头,“那张图太过古老,标注的符号也不是现今通行的制式。吴老板钻研了一夜,也只补全了不到一成。谢家的人很不满意,限他三日内必须完成。”
三天……林逸快速思考。谢云澜这么着急,说明东宫急需这张图。难道北疆真的要出大事?
“萧先生告诉我这些,想要什么?”
“林大人是爽快人。”萧先生放下茶盏,“金风细雨楼想和林大人做笔长期买卖。江州未来无论谁主事,楼里都希望保留一份情报交易的渠道。而林大人这边……想必也需要一双额外的‘眼睛’和‘耳朵’。”
“条件是?”
“日后林大人在江州所得的重要消息,在不危及自身的前提下,可酌情分享给楼里。作为交换,楼里收集到的、对林大人有用的情报,也会优先提供。”萧先生道,“另外,墨韵斋这件事……楼里可以帮林大人盯着后续,甚至,在适当的时候,让那张图‘补’得慢一些,或者……‘补’错一些。”
这是要合作,也是示好。林逸沉吟片刻,伸出手:“可以。具体细节,让明轩与贵楼对接。”
“痛快。”萧先生起身,走到门口时,忽然回头,“对了,还有件事。扬州那边传来风声,说三皇子对江州之事极为不满,已经派了一位‘特使’南下,不日将至。这位特使……姓周,曾在御史台任职,手段了得。林大人早做准备。”
周?林逸立刻想到一个人——周延的侄子,周文焕,现任都察院监察御史。此人年轻气盛,是三皇子的铁杆心腹。
送走萧先生,林逸立刻吩咐:“柳兄,让你的人盯死墨韵斋。必要时,可以‘帮’吴老板一把,让他永远补不全那张图。”
“明白。”
“另外,给宣州加急传信,询问婉儿密柜检查结果。还有,让韩铁山带十个人,盯住谢云澜在王家别院的动静,他的一举一动我都要知道。”
“是!”
黄昏时分,沈青璃派人送来一份请柬——不是邀约,而是一份抄录的文书。上面记录着今日码头对峙后,宇文述与四海商行达成的“临时协议”条款:四海商行缴纳五万两罚银,交出十二名“涉事人员”;江州府衙归还部分被扣货物,允许船队卸货,但所有货物需经二次查验,且四海商行在江州的店铺需停业整顿十日。
“另外,”送信的心腹丫鬟低声道,“小姐让奴婢转告林大人,明日府衙议事,王家可能会发难。请大人早做准备。”
林逸展开请柬,背面有一行小字:“谢家寻图,恐与北疆异动有关。妾已派人北上打探,三五日内当有回音。君且珍重。”
珍重二字,写得格外用力。
夜色再次笼罩江州。运河上,四海商行的船队静静停泊,船上灯火通明,却无人声。岸上,州兵巡逻的脚步声整齐而沉重。
而在城西墨韵斋的后院厢房里,灯火亮了一夜。吴老板对着那张残缺的羊皮图,愁白了头发。
更深的夜里,一匹快马悄然出城,向北疾驰。马上的骑士怀里,揣着一封用火漆密密封好的信——那是林逸写给靖北郡王赵恒的急报。
风暴正在加速旋转,而漩涡的中心,正在向这座江南重镇,缓缓移动。
(第三百四十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