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星台的星辉,目送了一场短暂相聚后的离别。
凤罂离去时的空间涟漪早已平复,只留下星风依旧清冷地拂过夜阑石台面。润玉独立于观星台上,指尖无意识地拂过方才凤罂倚靠过的栏杆,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温度与气息。
心中那因短暂相聚而升腾起的暖意与安宁,此刻化作更加清晰尖锐的不舍,丝丝缕缕地缠绕着心扉。璇玑宫的孤寂,布星台的清冷,未来漫长而独行的岁月,似乎都因这几日偷来的陪伴而显得愈发难以忍受。他知道阿罂必须离开,翼渺洲需要他,鸟族需要他,穗禾也需要他。可理智的明白,丝毫无法缓解情感上的剥离之痛。
而另一厢,已悄然回到天宫客院中的凤罂,阖目静立于窗前,面上依旧是无波无澜的沉静。唯有紧握在袖中的手,指节微微泛白,泄露了心底并不平静的波澜。
【系统(语气难得正经):宿主,分离是常态。任务需要,他的成长也需要。】
凤罂没有回应。他何尝不知?只是……那双总是盛满温和笑意、却只在望向自己时流露出全无防备的依赖与脆弱的眼睛,那声带着哽咽的“我好想你”,还有布星台星光下静静相偎时,那份几乎让他沉溺的安宁……这些,早已不再是单纯的任务目标反馈,而是深深篆刻在他灵魂里的牵绊。
理智在说:到此为止,维持安全的距离,等待下一个关键节点。
情感却在嘶吼:不忍看他独对星河,不忍看他强作坚强。
沉默良久,凤罂睁开眼,眸底深处掠过一丝决断。他摊开手掌,掌心金芒微聚,一根华美异常、流光溢彩的翎羽缓缓浮现。它并非实体,而是一种凝练到极致、蕴含着本源精魄与浩瀚神能的灵体形态,长约尺许,通体呈现出璀璨如熔金又流转着七彩霞光的瑰丽色泽,每一丝绒羽都仿佛由最纯粹的光与火法则织就,尾端自然收拢,锋锐处却萦绕着撕裂空间的法则波纹。翎羽出现的刹那,整个房间的温度都隐隐上升,空气中有无声的凤鸣清音回荡。
这正是凤凰一族至尊圣物——寰谛凤翎。非尾羽,乃是心翎,是金凤本源精魄与一身修为法则的凝聚显化,每一只凤凰终其一生,仅能炼化出唯一一支,与主人神魂性命相连,威能莫测,更可作为最紧密的联系纽带与护身至宝。
炼化此翎,对凤罂而言亦是消耗巨大,需温养许久。但此刻,他觉得唯有此物,方能寄托他的心意,护佑那人平安。
几乎在同一时刻,布星台上的润玉,似有所感,心口蓦地传来一阵尖锐却熟悉的悸痛。并非受伤,而是一种源自血脉深处、仿佛某种至关重要的部分被剥离的痛楚与空虚。他脸色微白,抬手抚上心口,随即,眼中闪过明悟与震撼。
他几乎没有犹豫,指尖凝聚灵力,带着决绝之意,刺向自己胸前逆鳞所在——那片即使遗忘前尘、也深深烙印着痛苦记忆的所在。
没有鲜血淋漓,只有一片约莫掌心大小、形状优美、薄如蝉翼却坚不可摧的银白色鳞片,泛着珍珠与月光交融般的冷冽光泽,边缘流转着淡蓝色的水灵道纹,悄然浮现于他掌心。鳞片脱离的瞬间,润玉闷哼一声,额角渗出细密冷汗,胸口传来被生生挖空般的剧痛与冰冷,一道无形的、永难磨灭的伤痕已烙印在神魂与躯体之上。但他紧紧握住那片逆鳞,指尖感受到其上传来的、独属于他的清冽甘甜气息,以及血脉相连的悸动。
龙之逆鳞,触之必怒,拔之将死。这片鳞,不仅是他真身最珍贵的核心,承载着部分本源之力与神魂印记,更是他从未真正痊愈的旧伤疤,是他一切痛苦与坚韧的象征。此刻,他将这最痛亦最珍视之物,毫不犹豫地予了出去。
当凤罂的身影再次悄然出现在布星台时,润玉正倚着栏杆,脸色因逆鳞离体而略显苍白,眼眸却亮得惊人。
两人相顾无言,一切尽在不言中。
凤罂抬手,将那支流光溢彩的寰谛凤翎递到润玉面前。“此翎与我神魂相连,可护你周全,亦能……让我感知你是否安好。”
润玉凝视着那美得惊心动魄的翎羽,又看看凤罂看似平静却隐含担忧的眼,缓缓伸出另一只手,将那片尚带着他体温与微弱灵光的逆鳞放入凤罂掌心。“这是我的逆鳞。虽不及凤翎珍贵,却是我……唯一的‘逆鳞’。带着它,若遇险境,或可凭此寻我。”
掌心相触,一者温热,一者微凉。寰谛凤翎的金辉与逆鳞的银光相互映照,似有灵性般微微共鸣。
凤罂握紧那片冰凉却重逾千钧的逆鳞,感受着其上残留的、属于润玉的独特气息与那股深藏的痛楚印记,心尖像是被狠狠揉了一下。他深深看着润玉苍白的脸,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将另一只手覆上他抚着心口的手背,渡过去一缕精纯温和的金凤灵力,助他缓解剥离逆鳞的痛楚与空虚。
“待我出关。” 凤罂声音低沉,带着承诺。
“我等你。” 润玉反手握紧他的手,目光坚定。
没有更多缠绵的言语,千般不舍,万般牵挂,皆融于这信物的交换与短暂交握的掌心之中。为了更长远的未来,为了彼此肩上的责任与心中共同的期许,此刻的分离,是必须承受之重。
凤罂最后深深看他一眼,将逆鳞珍而重之地收起,转身,身影再次融入空间涟漪,彻底消失。
润玉握着那支华美温暖的寰谛凤翎,感受着其中磅礴却温柔的灵力与凤罂清晰的神魂印记,将它贴近心口。那里空了一块,却似乎又被另一种更充盈的温暖与力量填满。他望向凤罂消失的方向,良久,方将寰谛凤翎小心收起,藏于贴身之处,与那墨蓝乾坤袋放在一起。
星空无言,见证离别,亦见证托付。
时光荏苒,天元二零二九零零年悄然而至。
凤罂四千九百岁生辰刚过不久,翼渺洲深处,云溪宫闭关禁地之外,气氛肃穆。所有鸟族核心长老与将领齐聚,人人脸上带着敬畏与担忧。
凤罂一袭素袍,立于禁地入口,神色平静地将最后几项关键族务向几位心腹长老交代清楚。他语气沉稳,条理分明,仿佛只是进行一次寻常的闭关,而非即将面对生死攸关的第一次涅盘。
“本座此次闭关,短则数十载,长则近百年。期间族中一切事务,由赤鸮、青鸢、玄鹄三位长老共议决断,遇重大事宜,可凭此符讯决。” 他将一枚刻有凤纹的玉符交给为首的长老,“边防不可懈怠,内务照常运转。若遇外敌来犯或天庭有异动,以稳守为上,必要时可启动‘归巢’预案。”
“谨遵族长之令!” 众长老与将领齐声应诺,声音在山谷间回荡。他们看着这位年轻的族长,眼中是毫不掩饰的信服与深深的忧虑。涅盘之劫,乃凤凰一族最大的关卡,亦是最大的凶险,多少惊才绝艳的先祖倒在涅盘之火中,魂飞魄散。
凤罂不再多言,目光扫过众人,微微颔首,随即转身,毫不留恋地步入那被重重古老阵法封闭的禁地石门。石门隆隆关闭,隔绝了内外。
消息很快传到九重天。
璇玑宫内,润玉正在推演星轨,闻讯的刹那,指尖一颤,一枚星石偏离了轨迹,落入虚空中。他猛地站起身,脸色瞬间苍白。
涅盘!阿罂的第一次涅盘!
虽然他早知凤凰有此一劫,亦知凤罂修为已至瓶颈,涅盘是必经之路。但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想到那传说中焚尽一切又重塑一切的涅盘之火,想到其间可能存在的凶险与不可测的变数,他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心脏,几乎无法呼吸。
寰谛凤翎贴身藏着,此刻传来一阵微弱却稳定的温热,那是凤罂闭关前特意稳固过的神魂联系,表明他此刻尚且安好,已开始准备迎接涅盘之火。但这丝毫无法缓解润玉的焦虑。
他开始寝食难安,布星时频频出错,连旭凤来找他玩耍都有些心不在焉。他无数次想不顾一切地前往翼渺洲,哪怕只是守在禁地之外。但他不能。他的身份,他的处境,都让他无法任性妄为。更何况,他去了也无济于事,涅盘只能靠凤罂自己。
他只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全部的担忧与祈祷,寄托于那支寰谛凤翎之上。他每日都会感应翎羽的状态,感受着其中凤罂神魂之火的微弱变化。每一次翎羽温度的些微起伏,都牵动着他的心神。
等待的岁月格外漫长。数十年,近百年。润玉在璇玑宫的孤寂等待中,看着星河起落,处理着夜神职司,应付着天宫种种,心却始终系在远方那场寂静却凶险的蜕变上。
直到某一日,他正于布星台例行巡视,怀中寰谛凤翎陡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灼热与璀璨光华!一股浩瀚、精纯、仿佛经历了极致淬炼而新生的磅礴气息,透过翎羽遥遥传来!
润玉猛地按住心口,那里,凤罂的逆鳞也微微发热。
几乎与此同时,遥远的翼渺洲方向,天际传来一声清越穿云、威仪无尽的凤鸣!一道璀璨夺目的金色光柱冲破云霄,隐约可见一只华美尊贵、气势远超从前的金凤虚影在光柱中翱翔长鸣,无尽的祥瑞之气与威压弥漫开来,令百鸟朝拜,万灵俯首。
成功了!凤罂涅盘成功了!
润玉紧绷了近百年的心弦骤然松弛,巨大的喜悦与如释重负感冲击着他,让他眼眶发热,几乎站立不稳。他紧紧握着寰谛凤翎,感受着其中传来的、属于凤罂的、更加浩瀚强大的神魂波动,那波动平稳而充满生机,甚至带着一丝涅盘新生后的、独有的鲜活气息。
他仰头,望向翼渺洲的方向,任由星光落满肩头,唇角终于扬起一抹由衷的、灿烂至极的笑容。
阿罂,欢迎回来。
涅盘重生,火中展翼。经此一劫,凤罂修为必定大进,金凤血脉更加纯粹,前路更宽。而他们之间,历经这场漫长的担忧与等待,那根以寰谛凤翎与逆鳞系成的纽带,也愈发坚韧,深入灵魂。
分离,是为了更好的重聚。等待,终见涅盘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