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中的空气,显得有些凝滞沉重。
阿珠早已听得懵懂,却本能地感到悲伤,小手紧紧攥着林修清的衣角。
林修清则心潮起伏,
眼前仿佛掠过金戈铁马、朝堂暗涌、烈火焚城与百姓流离的破碎画卷。
水君的声音并未停止,
继续述说,语气却愈发平静,
“我被玉玺镇压的那三年……便是大明最后的三年光阴。”
他目光空茫,仿佛在凝视那飞速流逝、无可挽回的国祚,
“待我挣脱束缚,重获自由,所见已是烽烟遍地,山河破碎。
崇祯他……独木难支,回天无力。”
随后话语微微一顿,
“甲申年三月十九日,闯贼破外城。
他于煤山(景山)寿皇亭旁,以发覆面,自缢殉国。”
水君闭上了眼睛,复又睁开,
眼中似有煤山那棵老槐树的影子摇曳:
“其遗诏曰:‘朕凉德藐躬,上干天咎,然皆诸臣误朕。
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自去冠冕,以发覆面。
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这是祖训。”
水君的声音很轻,
只不过那份在绝境中仍惦念百姓、承担罪责的君王气度,
穿越时空,依旧令人震撼扼腕。
“但是,”
水君话锋陡然一转,
甚至带着……一丝违逆天地的狂傲,
“我打破了天地轮回既定的法则。”
林修清猛地抬头,看向他。
“我将他的魂魄,从即将被吸入轮回的边缘,强行召回了。”
他仿佛陷入了当时的回忆,
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又似欣慰的复杂神情:
“他回来见到我,第一件事便是将我严厉斥责了一顿。
他说我不该逆天而行,强留他已了之魂;
说这只会给我带来灾厄,于国于民已无益;
说他已尽人事,合该归于天命……”
听到这里,林修清心中蓦然一动。
她仔细审视着眼前的水君。
当他讲述崇祯往事,尤其是转述崇祯话语时,
那神态、那语气,那眼底深藏的痛惜、不甘与一种呼之欲出的责任感……
竟与她印象中那位刚愎却又勤勉、多疑,
却又最终孤注一掷的亡国之君,隐隐重合。
先前种种疑点也浮上心头:
他对明朝制度、党争、财政弊端如数家珍的深刻洞见;
谈及某些决策时那种身临其境的遗憾与自责;
对“君王”责任近乎执念的强调;
甚至之前对“汉族”、“文明”近乎本能的维护……
这似乎已超出了一般的范畴。
一个大胆的念头出现在她的脑海。
她声音略微颤抖,目光紧紧锁住水君:
“所以……你现在,到底是水君,还是……崇祯?”
话音落下,亭中一片死寂。
连穿亭而过的微风都似乎停滞了。
阿珠不明所以,看看林姐姐,又看看水君大人,
只觉得气氛骤然变得极其古怪。
水君显然没料到林修清会如此直接和准确地问出这个问题。
他明显地愣了一下,
定定地看着林修清,眼中闪过惊讶、审视,
以及一丝……终于被人看穿的释然?
他是故意露出破绽的……
片刻后,他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弧度,
那笑容里没有否认,反而有种“你果然猜到了”的意味。
“夫人当真是……心思敏锐,聪慧过人。”
他轻声道,既像是赞叹,又像是感慨。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坦然道:
“都是……或者说,曾经都是。”
这个回答让林修清和阿珠都屏住了呼吸。
“更准确地说,”
水君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在梳理两段交织的生命,
“是一个名叫朱由检的凡人皇帝的灵魂,
如今寄宿在这具‘水君’的神躯之内。
我自然,也完整地继承了‘水君’诞生以来的所有记忆、力量与情感。”
他看向林修清,眼中带着一丝追忆往事的唏嘘:
“当年,思宗自缢,魂魄将散。
水君不惜损耗本源,施展了一种禁忌秘法——轮回瞒天术。
此术需以施术者自身部分神魂与命格为引,
与目标魂魄进行阴阳两界,互换交融,
从而暂时蒙蔽天地轮回法则的感知与接引。”
“我当然也‘批评’了他。”
他的语气忽然带上了一丝当时“崇祯”的口吻,
无奈中透着深切的感激,
“我说他大可不必为我这亡国之君做到如此地步,违逆天道,代价非轻。
可他却说……”
水君(崇祯)的声音低沉下来,
仿佛那个雨夜诀别的场景重现:
“他说:‘此乃吾身为大明守护神之使命,亦是……吾友之谊。
陛下未尽之志,山河未复之痛,百姓未安之苦,岂能独留陛下承受?
这污浊史笔,这破碎江山,总要有人记得真切,
总要有‘存在’……继续看着,守着,哪怕只是微末的可能。’”
“于是,”水君(或者说,此刻主导意识更偏向崇祯的那部分)
继续道,语气带着一种跨越生死的苍凉与一丝嘲讽,
“在瞒天术的作用下,我的魂魄得以依托他的神躯存续,
而他的部分神格与力量,也融入了我的意识。
某种程度上,我们成了彼此的一部分,
共同承载着明朝最后的记忆、水君的职责,
以及……那未竟的执念。”
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在煤山绝境中,对天发问的皇帝,
眼中泛起深刻的悲愤与自嘲,
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一些,
带着一种压抑了数百年的郁气:
“朕在位十七年,宵衣旰食,不敢懈怠。
朕负之人,或许不少……但负朕之人,何其之多!
老天爷给朕开的这个玩笑,又是何其残忍!何其毒辣!
哈哈……哈哈哈……”
那笑声在空旷的棣园中回荡,
初时带着激愤,继而化为无尽的苍凉与悲怆,
最终消散在带着亡魂呜咽气息的微风里。
笑着笑着,他眼角似乎有微光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林修清彻底怔住了。
一位亡国之君,与一位未能尽责的守护神,
在王朝覆灭的最后一刻,以一种近乎悲壮的方式结合,
共同背负起沉重的历史、失败的痛楚与无尽的追悔,
存在了数百年。
眼前的“他”,既是统御江河、神通广大的水君,
也是那个在史书中褒贬不一、最终自缢殉国的崇祯帝朱由检。
两种身份,两段记忆,两种截然不同的视角与情感,
此刻完美,或者说,痛苦地融合在一个存在之中。
这解释了为何他对明朝细节了如指掌,
为何对文官集团如此痛恨,
为何对“汉族”、“文明”有超乎寻常的执念,
为何在提及扬州、提及那段历史时会流露出那样深刻的悲悯与自责……
也解释了他身上那种
时而威严如神,
时而沉郁如君,
时而又流露出凡人般情绪的复杂气质。
水君(崇祯)平静下来,
重新看向林修清,目光已恢复了些许清明,
“让夫人见笑了。”
他轻声道,不知是以水君的身份,还是以崇祯的口吻。
林修清摇了摇头,心中五味杂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同情?敬佩?感慨?或许都有。
她只是忽然觉得,眼前这位存在,
比她之前所以为的,要沉重得多,也……真实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