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半夜,寅时初,夫人郭氏回来了。
她是由两个丫鬟搀着进府的,熬了大半宿,她脚步虚浮,脸色灰败得吓人。
进了正房,连衣服都没换,便瘫坐在软榻上,闭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好半晌,才哑声问了句:“老爷呢?”
素风端了热茶过来,小心翼翼道:“老爷……在方姨娘院里歇下了。”
郭氏猛地睁开眼,眼底布满了红血丝,嘴唇翕动,却什么也没说。
刘嬷嬷端来热茶:“夫人,您从出门到现在滴水未沾,老奴让小厨房热了燕窝粥,您用些吧?”
“端来吧。”郭氏闭了闭眼。
刘嬷嬷连忙吩咐丫鬟,不多时一碗温热的燕窝粥端了上来。
郭氏接过,只吃了两口,实在是没胃口。
屋里静得可怕,丫鬟们大气不敢出。刘嬷嬷挥手让她们退下,只留自己伺候。
烛火“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
“夫人,”刘嬷嬷搬了张小杌子坐在榻边,她今日腿疼的老毛病犯了,就没跟着一起去慧郡王府,“大小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好起来的。”
郭氏惨笑道:“太医开了剂猛药,说是最后一搏,好在终于醒过来了。”
刘嬷嬷一惊,竟如此严重?
“那药方里面有一味百年血竭,稀罕的很,郡王府库房没有,咱们府也没有,我让人回侯府找也没有,药铺里的刚巧卖完了……”
郭氏擦了擦眼泪,“最后是晋王府的阮侧妃,她听说我满洛都找血竭,派人把自己存着的一块送来了。”
“阮侧妃?”刘嬷嬷微讶,“她,她怎么会?”
“我也奇怪。”郭氏眼神渐渐清明,恢复了当家主母的精明,“我与她素无深交,她为何会在这当口雪中送炭?”
“只是当时仪儿情况危急,我顾不得许多,只想着救她的命。”
刘嬷嬷沉默片刻,提醒道:“夫人,阮侧妃此人,面甜心苦,能把晋王妃逼迫如斯,不是个省油的灯。她这般对您示好,必有所图。”
“我知道。”郭氏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可这份人情,我不得不欠。”
她想起在郡王府看到女儿时的情形,她捧在手心的娇娇儿躺在床上,面色青白,几乎看不到胸口起伏,彷佛下一秒就要断气。
当太医说着“若醒不过来就准备后事吧”,她只觉得天都塌了。
那一刻,什么体面,什么利益,全都不重要了,不仅对整个慧郡王府,甚至对昌哥儿都有了一丝恨意,她只想要她的女儿活着。
“夫人,郡王府那边说是大小姐换了蕊姨娘的安胎药,才导致的早产。那蕊姨娘如今如何了?”这话刘嬷嬷问的战战兢兢。
郭氏脸一沉,哼道:“那个贱人,算她命大,生了个儿子,还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
刘嬷嬷在心里巧巧松了口气,只要那孩子能暂时活着就好,不管是不是大小姐做的,她都不能担着残害子嗣的罪名。
但郭氏太解女儿了,她知道,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
女儿性子像她,看着端庄实则果决。
仪儿身子不行,害怕哪一天说走就走了,到时候世子必定会续弦,会再有嫡子。
昌哥儿,一个生母不在的嫡长子未来处境该有多难?
所以女儿才想让四丫头去做填房,一碗绝子汤灌下去,又是亲姨母,注定了四丫头以后只能靠着昌哥儿。
那蕊姨娘这胎若是儿子,就得除掉。
只有给昌哥儿足够多的时间成长,拉开与其他弟弟们的差距,地位才会更稳。
可仪儿太着急了,这才被蕊姨娘抓住把柄。
郭氏闭上眼,“她该等一等的,等身子好些,时机再成熟些。”
不一定非要在肚子里就给弄掉,刚出生的婴孩身子弱,办法多呢……
“大小姐也是为昌哥儿打算。”刘嬷嬷叹息,“她肯定是觉得自己身子那样撑不了多久,哪敢等?”
是啊,不敢等。
郭氏睁开眼,目光渐渐冷硬起来。
“嬷嬷,你还记得去年昌哥儿满月,仪儿把四丫头留在郡王府吗?”她声音放得很低,生怕被人听见。
“她那是想让四丫头在她走后,给世子做填房,照看昌哥儿。”
刘嬷嬷心头一跳:“夫人当时不是没答应?”
“一开始是没答应。”郭氏缓缓道,“四丫头虽然是庶女,可宋姨娘在老爷心中分量不轻,她那个兄长又跟着安国公出海了,将来若是挣到功劳回来,那才是四丫头最大的依仗。”
刘嬷嬷听着这话,心头又是狠狠一跳,夫人不会那么糊涂吧?
“可我架不住仪儿哭求。”郭氏叹气,“儿女都是债。”
她摩挲着腕间的羊脂玉镯子,“仪儿的考量不无道理,四丫头确实是极好的人选。”
“只是她现在还活的好好儿的,这个打算只能先搁置。今天太医说,仪儿就算醒过来,身子也彻底垮了,往后只能卧床将养。”
“嬷嬷,仪儿往后不能理事,世子后院,不能没有自己人。”
刘嬷嬷立刻明白过来:“夫人的意思是……?”
“郑雨莲。”
“她?”刘嬷嬷迟疑,“她比四小姐还小一些,而且看着心性浮躁,眼皮子是个浅的,怕是不能为大小姐分忧。”
“要的就是她眼皮子浅。”郭氏冷笑,“她没有依仗,才会紧紧扒着林家;心思浅薄才容易掌控。”
“她那张脸,你也看见了,容貌比四丫头都还要盛,男人嘛,哪个不爱好颜色?”
她语气平静道:“灌了绝子汤,捏着她弟弟的前程,不怕她不听话。”
刘嬷嬷背后渗出冷汗,她知道夫人手段厉害,可这般将花一样的女孩不当人看,还是让她心底发寒。
“可她终究是亲戚家姑娘,送去做妾怕是不妥。”
“亲戚?”郭氏瞥她一眼,“她算哪门子亲戚?”
“就她那个身份,能进郡王府做妾都是高攀。若非仪儿需要帮手,这等好事轮得到她?”
她端起已经已经凉透的茶,啜了一口,慢慢道:“嬷嬷,仪儿也是你看着长大的。”
刘嬷嬷一凛。
“明日,你去谈谈她的口风,就说仪儿身体不适,需要个贴心人在身边照应。她若聪明,就知道该怎么做。”
“是。”刘嬷嬷垂手。
“至于阮侧妃那边的人情……”郭氏放下茶盏,眼神深邃,“先记着。以后她若有求,只要不伤及林家根本,我便还她这个人情。”
“噼啪”一声,烛火又爆了个灯花。
窗外传来梆子声,已经四更天了。
郭氏靠在榻上,再次闭上眼睛。
女儿还活着,这就够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