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散去,清河县衙恢复了往日的秩序,却又与往日完全不同。
地上还残留着菜叶和鸡蛋的腐烂气味,地面被冲洗过,但石板缝里似乎还藏着百姓的怒火。林知遥和他的党羽被关押在死牢,等待着来自京城的最终批复。新的县令尚未任命,所有事务都暂时由知府张承志接管。
司马烬回到了自己那间破旧的小屋,将自己关了起来。他没有去庆祝,也没有去享受旁人投来的敬畏目光。他只是安静地坐着,煮了一壶粗茶,然后开始研墨,抄书。他的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原点,那个无人问津的落魄文书。
但他知道,有些事情,已经回不去了。
当晚,一盏油灯在县衙后堂亮着。
张承志没有休息,他正在翻看清河县近半年的卷宗。他的手指很慢,一页一页地翻过,看得极其仔细。他的亲卫站在门口,禁止任何人靠近。
一个时辰后,他放下了卷宗,揉了揉眉心。
“去,把王大锤叫来。”他对门外的亲卫吩咐道。
王大锤很快就到了。他今天在百姓面前风光了一把,又得了赏赐和升迁的许诺,本该是高兴的。但此刻独自面对知府大人,他心里却有些打鼓。他不知道这位上官深夜召见自己,所为何事。
“坐。”张承志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大人面前,属下不敢坐。”王大锤躬着身子,站得笔直。
张承志看了他一眼,没有勉强。他亲自给王大锤倒了一杯茶,推了过去。
“王捕头,今天你做得很好。”张承志开口,声音很温和。
“全靠大人指挥若定!”王大锤赶紧说。
“不,”张承志摇了摇头,“我只是坐在堂上而已。真正做事的人,是你,还有那位‘先生’。”
王大锤的心跳了一下。他知道,正题来了。
“大人过誉了。能为百姓除害,是属下的本分。”他低着头,不敢去看张承志的眼睛。
张承志端起茶杯,轻轻吹着热气,没有说话。后堂里很安静,只有灯花爆开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王大锤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他面对过最凶悍的匪徒,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紧张。
“王捕头,”张承志终于再次开口,“本官对这位先生,很感兴趣。你与他接触最多,能跟本官说说他的事吗?”
王大锤的脑子飞速转动,想起了司马烬反复交代过的话。
“回大人,”他组织了一下语言,小心翼翼地回答,“属下其实……也未曾见过那位先生的真面目。他行事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只是偶尔会通过匿名信的方式,给属下一些指点。”
“哦?匿名信?”张承志的眉毛挑了一下,“那信上可有什么特别之处?比如字迹,用纸,或是某种特殊的记号?”
“这……”王大锤努力回忆着,“字迹很普通,就是寻常书生的楷书,看不出什么。用纸也是市面上最常见的桑皮纸。至于记号……好像并没有。”
张承志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有节奏的声响。
“从张员外灭门案,到这次的税粮案,这位先生总能洞悉一切。他似乎对清河县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桩罪恶,都了如指掌。这可不像是一个局外人能做到的。”
王大锤的心又提了起来。他知道知府大人不好糊弄。
他只能硬着头皮,按照司马烬教的说辞继续往下说:“司马先生……哦不,那位先生,他曾说过,他只是一个看不惯世间不平事的隐士。他断案,不为名,不为利,只求一个公道。所以才不愿暴露身份,以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隐士?”张承志重复着这个词,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一个隐士,却对县衙的运作、官员的贪腐细节知道得一清二楚。一个隐士,还能提前预判到林知遥会走哪条小路逃跑,并提前设下埋伏。王捕头,你信吗?”
王大锤的额头上,汗水已经流了下来。他不敢回答。
张承志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漆黑的院子。
“本官不信。”他淡淡地说。
“这位高人,他不是什么隐士。他就在这清河县,甚至……就在这县衙之内。”
张承志的声音不大,却让王大锤浑身一震。
“他很聪明,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所以他把自己藏了起来,藏在一个最不起眼,最不会被人注意到的地方。他让你王大锤,当他在明面上的代言人,分享功劳,也分担风险。”
张承志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着王大锤。
“本官说的,对不对?”
王大锤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感觉自己在知府大人面前,就像一个没穿衣服的人,所有的心思都被看得一清二楚。他只能保持沉默,这是他唯一能做的。
看到他这副样子,张承志反而笑了。
“行了,你不用紧张。本官对他没有恶意。如此大才,若是埋没于乡野,岂非可惜?本官爱才,只是想见一见他,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他走回桌边,端起那杯已经有些凉了的茶,一饮而尽。
“你回去吧。记住,今天我们说的话,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是那位先生。”
“是……是!属下遵命!”王大锤如蒙大赦,躬身行了一礼,逃也似地退了出去。
看着王大锤离开的背影,张承志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
他知道,从王大锤这里是问不出什么了。这个粗豪的捕头,对那位先生忠心耿耿。
想让这位高人自己走出来,靠威逼利诱是行不通的。
那就只能……设下一个局。
一个让他无法拒绝,一个能真正考验出他成色的局。
张承志的目光,再次落到了那堆积如山的陈年旧案卷宗上。想要钓到一条大鱼,就必须用足够分量的鱼饵。
得用一桩真正的,连府城都束手无策的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