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点了点头,继续说了下去。
“我们目前可知,宇宙有138亿岁。”
他抬起手,在虚空中比划了一个看不见的球体。
“那么,我们就只能看到138亿光年范围内的东西。”
“在这个范围之外……”老李的手指向球体之外那片更深的黑暗,
“或许还有无数的恒星,还有无数的星系,但它们的光还在路上,还没来得及敲响地球的大门。”
“我们被囚禁在一个可观测宇宙的气泡里。”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宿命般的冰冷。
“气泡外,是绝对的未知。”
“而黑夜……”老李转过头,看向薛凯,
“就是那个我们看不见的外面。”
薛凯在这宇宙中,听得毛骨悚然。
他不知道为什么。
这一切都是出自本能。
一种源于生命最底层的、对未知和禁锢的恐惧。
他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有一次晚上独自在家,停电了。
屋子里一片漆黑。
他缩在沙发角落,总觉得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在盯着他。
那时候他怕的,不是黑暗本身。
是黑暗里可能藏着的东西。
而现在,老李告诉他,整个宇宙的黑暗,就是一个放大到极致的、他童年时恐惧的那个角落。
外面有什么?
不知道。
光还没到。
也可能……永远到不了。
薛凯感觉自己的意识体微微发冷。
尽管这里没有温度的概念。
老李似乎很满意薛凯的专注。
他继续道,语气里多了一丝讲课般的节奏感。
“但随着科学的进步,我们发现了那句话其实只说对了一半。”
“真正的恐惧,不在于光还没到。”
“而在于……”
老李一字一顿。
“光永远到不了。”
薛凯的瞳孔,骤然收缩。
“1929年,哈勃发现了一个颠覆人类认知的现象:红移。”
“宇宙不仅有寿命,它还在逃跑。”
“所有的星系都在远离我们而去,而且距离越远,跑得越快。”
“这导致了一个可怕的后果,就是多普勒效应。”
薛凯感觉知识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进入了他的脑袋。
不是灌输。
不是系统那种“叮,你已获得某某知识”的提示。
而是一种……共鸣。
就像老李说的每一个字,都在他意识深处敲响了一口钟。
钟声震荡开去,与某些他从未察觉、却一直存在的认知碎片,产生了奇异的共振。
他忽然看到了。
不是用眼睛。
是用某种更本质的感知。
他看到遥远星系发出的光波,在跨越亿万光年的旅途中,被宇宙空间本身拉扯、拉长……
就像一根被无限拉伸的橡皮筋。
能量,在这个过程中,被稀释了。
“星系远离我们时,它们发出的光波会被拉长,能量会被降低。”
老李的声音适时响起,像是在为他脑海中的画面配音。
“原本刺眼的蓝光,会变成红光,再变成红外线,最后变成微波,直到彻底看不见。”
老李转过头,看着面前那个巨大的、缓缓旋转的星系悬臂。
旋臂上,亿万恒星燃烧着蓝白色的光芒。
但在薛凯此刻的感知里,那些光芒的边缘,似乎都蒙上了一层极其微弱的、不断向红色偏移的虚影。
仿佛整个星系,都在无声地褪色。
“这就是夜晚为什么是黑色的原因。”
老李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砸在薛凯心上。
“天空其实是满的。”
“它填满了来自大爆炸余晖的光子。”
“但这些光子的能量,已经被宇宙的膨胀拉得极其微弱,变成了微波背景辐射。”
老李停顿了一下,看向薛凯,眼神复杂。
“如果你的眼睛能看到微波……”
“你会发现,夜空根本不是黑色。”
“而是一片……”
“耀眼的火海。”
薛凯下意识地看向周围的黑暗。
那片他习以为常的、用来衬托星光璀璨的、深邃无边的黑暗。
现在,在老李的话语中,它突然活了过来。
它不再只是背景。
它是被拉长、被稀释、被冷却到人类肉眼无法感知的……
远古烈焰的残骸。
是整个宇宙诞生时那场惊天动地的大爆炸,在138亿年后,留给地球的、一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薛凯感到一阵眩晕。
不是生理上的,是认知层面的。
就像有人突然把他脚下的地板抽走,告诉他,你一直以为踩着的坚实地面,其实是一片被冻结的、万米深的海洋。
老李想继续讲下去。
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有更多的话要说。
关于宇宙的终极命运,关于热寂,关于那些更遥远、更绝望的图景。
但他犹豫了片刻。
那些话,卡在了喉咙里。
他脸上的表情,从那种沉浸于知识讲述的专注,慢慢变成了一种更私人、更复杂的情绪。
那情绪里有挣扎,有渴望,还有一丝……近乎卑微的恳求。
“薛凯。”
老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我讲这些的意思,其实很简单……”
他顿了顿,似乎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
“不是上课,也不是说教……”
老李看着薛凯的眼睛,那双苍老的、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此刻闪烁着一种薛凯从未见过的光芒。
那光芒很脆弱,像风中的烛火,却又异常执着。
“只是……”
老李又卡住了。
他抬起手,似乎想比划什么,但手悬在半空,微微颤抖。
薛凯看着他。
看着这个刚刚崩溃痛哭、又强撑着用最硬核的物理知识给自己上课的老头。
看着他那双眼睛里,几乎要溢出来的、某种纯粹到极致的东西。
薛凯忽然明白了。
他替老李说了出来。
“想要看一看……”
“来自宇宙大爆炸的余晖?”
老李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悬在半空的手,僵住了。
然后,那只手缓缓放下,伸向薛凯。
不是抓衣领。
不是质问。
而是……一种寻求确认的动作。
老李抓住了薛凯的手。
抓得很紧。
他的手在颤抖,连带着整个意识体都在微微发颤。
“薛凯。”
老李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我只想知道……”
他的眼眶又红了。
“人类走到今天,到底有没有走偏?”
“我们所研究的一切,到底有没有意义……”
他死死盯着薛凯,像是溺水的人盯着最后一根稻草。
“如果……可以的话……”
老李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小心翼翼的试探。
“可以让我……”
“亲眼看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