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域的冰冷，对萧墨而言，不是需要抵抗的侵蚀，而是某种近乎熟悉的回归。
他并非生于黑暗，却几乎在黑暗中长成。当镜面通道毫无征兆地翻转，将本与他仅一步之遥的苏云裳隔绝在另一面骤然升起的镜墙之后时，萧墨甚至没有像赵无妄那般拍打呼喊，也没有如厉千澜般试图分析规则。他只是沉默地停下脚步，背靠着冰冷的镜壁，目光在骤然空荡的通道里扫视一周，然后便垂下眼帘，仿佛只是在等待下一个命令，或是下一场猎杀的开始。
周围的镜面开始漾起波澜。没有预兆，没有缓冲，景象直接切换——
光线陡然黯淡，变成一种地底深处特有的、浑浊的昏黄。空气潮湿阴冷，弥漫着铁锈、霉斑、还有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排泄物混合的刺鼻气味。耳边传来隐约的、非人的压抑呻吟，鞭子抽打皮肉的脆响，金属器械碰撞的冰冷声音，以及一种更加细微的、令人牙酸的、骨头被强行扭曲或折断的“咯咯”声。
萧墨缓缓抬起头。
他站在一条狭窄、低矮、由粗糙石砖砌成的通道里。通道两侧是一间间没有门、只有粗铁栅栏的囚室般的隔间。隔间里，或站或卧，蜷缩着一个个瘦骨嶙峋、眼神空洞或充满野兽般凶光的孩子，最大的不过十三四岁，小的可能只有五六岁。他们身上大多带着新旧交织的伤痕，有些伤口已经溃烂流脓。所有人都穿着同样破烂肮脏的灰色麻布衣，上面没有任何标识。
这里是“暗潮”最低层的外围训练营，代号“蚁穴”。被拐卖、被遗弃、或被“组织”从各种渠道搜罗来的、有潜质成为“工具”的孩童，第一站便是这里。筛选，淘汰，或者……被“打磨”成最初的模样。
萧墨看着镜中的“自己”——一个大约七八岁、沉默得如同石雕的男孩，编号“癸七四”。他正蜷缩在某个隔间的角落，低着头，看着自己满是泥污和冻疮的手，对隔壁传来的惨叫声和求饶声充耳不闻。那不是冷漠，而是一种更深的麻木，一种在极端环境中为了保存最后一点神智而被迫启动的自我封闭。
镜中画面流转。“癸七四”经历了日复一日的残酷训练：与年龄相仿甚至更大的孩子徒手搏杀，胜者获得勉强果腹的食物，败者被拖走，再也不会出现；在布满陷阱和机关的狭窄巷道里逃生，慢了半步便会被突然弹出的利刃或砸落的巨石“清理”；学习辨认各种毒物、暗器、人体要害，用的有时是模型，有时……是尚有温度的尸体。
没有名字，只有编号。没有情感，只有生存。没有对错，只有“完成”与“未完成”。“暗潮”不培养杀手，它铸造兵器，剔除所有属于“人”的软弱与多余。
画面加速。编号“癸七四”在一次次的筛选中活了下来，技艺越来越纯熟，眼神也越来越像冰冷的刀锋。他从“蚁穴”升入更高层级的“影池”，拥有了稍好一些的待遇和更专业的刺杀训练。他学会了如何像影子一样潜行，如何用最简洁高效的方式终结目标，如何在得手后不留痕迹地消失。他也学会了彻底封闭内心，将曾经那个或许有过恐惧、有过渴望的“自我”，深深埋藏在连自己都几乎遗忘的角落。
然后，镜中的时间，定格在了他获得“出师”资格后的第一个正式任务。
那是一个雨夜。目标是一个告老还乡、知晓某些秘密的前户部官员，住在城郊一座防卫不算森严的庄园里。任务评级：丙下。对已受训多年的“癸七四”（此时他已有资格使用一个简单的代称“影七”）而言，并不算太难。
镜面清晰地映出那一夜的每一个细节。
雨丝细密，打在瓦片上沙沙作响，掩盖了大多数声音。“影七”如同真正的影子，融入庄园建筑的阴影，避开稀疏的守卫，悄无声息地潜入目标所在的书房小院。书房还亮着灯，窗纸上映出一个伏案读书的佝偻身影。
“影七”贴在窗下，指尖无声地挑开窗闩，如同演练过千百次般熟练。他滑入室内，落地无声。书桌后的老人似乎听到了什么，抬起头，昏花的老眼望过来，脸上先是茫然，随即被惊恐占据。
他甚至来不及呼喊。
“影七”动了。身影如鬼魅欺近，手中淬毒的短刃划出一道精准而冷漠的弧线，目标是咽喉。没有犹豫，没有多余的动作，将训练所得发挥到极致。
然而，就在刀刃即将触及皮肤的刹那，老人因极度恐惧而瞪大的瞳孔中，清晰地倒映出了“影七”自己的脸——那是一张年轻、苍白、没有任何表情，却隐约还残留着一丝属于“人”的轮廓的脸。不是训练用的木偶，不是画影图形上的目标，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会恐惧、会死亡的人。
就是这一瞬间的、微不可察的凝滞。
老人求生的本能让他做出了最后挣扎，猛地向后仰倒，同时打翻了桌上的油灯！灯火摇曳，照亮了“影七”毫无波动的眼睛，也照亮了老人眼中那瞬间爆发的、对生的渴望与对死的绝望。
就是这零点一息的误差，这由目标眼中倒影引发的、几乎不存在的迟疑，让“影七”的完美刺杀出现了瑕疵。刀刃偏离了最致命的部位，划开了颈侧动脉，鲜血顿时如泉喷涌，却未能立刻致命。
老人捂着脖子，嗬嗬作响，瞪圆的眼睛死死盯着“影七”，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痛苦与诅咒，身体重重栽倒在地，抽搐着，鲜血迅速染红了他身下的青砖地面，也溅了几滴在“影七”毫无表情的脸上，温热，粘稠。
任务完成了，但不够完美。目标没有立刻断气，制造了额外的声响和血迹。
镜中的“影七”站在原地，低头看着地上逐渐停止抽搐的老人，看着那双至死未曾瞑目、依旧“看”着他的眼睛。脸上溅到的血点缓缓滑落，留下一道淡淡的红痕。他没有任何表情，但握着短刃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猛地撞开！显然是老人倒地和油灯翻倒的动静惊动了外面的护院。火把的光芒涌入，照见了一身黑衣、脸上带血的“影七”，以及倒在血泊中的主人。
“刺客！抓住他！”
呼喝声，兵刃出鞘声，脚步声瞬间嘈杂。
“影七”从短暂的、近乎僵直的状态中惊醒。属于杀手的本能重新占据上风。他身影急退，如同受惊的夜枭，撞破另一侧的窗户，落入雨夜之中，与闻讯赶来的护院、庄丁展开了一场短暂而血腥的追逐战。他利用地形和夜色，用身上所有的暗器、毒针、乃至随手捡起的石块，冷静地杀伤、阻滞追兵，最终凭借高超的潜行术，带着几处不算严重的轻伤，消失在茫茫雨夜和郊外的密林里。
他完成了任务，也成功脱身。但这次任务，因那瞬间的凝滞和最后不够利落的撤离，在“暗潮”的评估中留下了“瑕疵”。他受到了额外的“惩戒”和更严苛的观察。而那个雨夜，老人濒死的眼神，喷溅到脸上的温热血液，以及任务报告中冷冰冰的“丙下，完成，有瑕疵，观察”几个字，却像某种更深的东西，凿开了他冰封心湖的一丝裂缝。
此后数年，他执行了更多任务，双手沾满更多鲜血，代号从“影七”逐渐变成令某些人闻风丧胆的“墨影”。他越来越沉默，技艺越来越精湛，心也越来越冷硬。他以为自己早已和“暗潮”铸造的其他兵器一样，失去了感受的能力。
直到一次针对某个江南富商的暗杀任务。那富商身边有一个年轻的护卫，剑法不俗，忠心耿耿，在最后关头替富商挡下了致命一击，自己重伤濒死。临死前，那护卫死死抓住“墨影”的脚踝，不是怨恨，而是用尽最后力气嘶声说：“求你……别伤害小姐……她什么都不知道……”
“墨影”认得那双眼睛，那是多年前在“蚁穴”里，一个总是偷偷把半个馒头分给他的、叫“阿树”的男孩的眼睛。后来阿树在一次对练中“意外”死了。
那一刻，“墨影”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窒息。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更深的东西——他走过的路上，铺着的不仅是目标的尸骨，还有无数像阿树这样，被碾碎、被遗忘的“同类”的残骸。甚至，他自己也早已是这残骸的一部分。
他完成了任务，杀死了富商，也彻底斩断了护卫抓着他脚踝的手。但回去后，他开始更频繁地回忆起那个雨夜老人眼中的倒影，回忆起阿树临死前空洞的眼神，回忆起更多被他刻意遗忘的、属于“蚁穴”和“影池”的黑暗细节。
他开始怀疑，开始……松动。
最终，在一次涉及前朝秘辛、目标直指赵无妄家族（当时他不知情）的高风险任务中，他找到了机会。他故意留下了破绽，制造了“失手”和“重伤濒死”的假象，利用组织处理“废件”的渠道，将自己像垃圾一样丢弃在荒郊。然后，被恰好路过的、还是少年的赵无妄（跟随老道师父游历）捡到，救下。
赵无妄给了他新的名字“萧墨”，给了他一个容身之所“忘尘阁”，给了他一种从未体验过的、不需要随时提防背叛、不需要用杀戮证明价值的……平静生活。尽管这平静之下，依旧暗流涌动。
此刻，在镜域中，所有这些被他深埋的、染血的记忆，如同打开了闸门的洪水，疯狂地涌出，在四面八方的镜面中反复上演。从“蚁穴”的残酷求生，到第一次任务的“瑕疵”，再到后来无数次冰冷高效的杀戮，最后是阿树临死前的眼睛和逃离“暗潮”的决绝……
每一个片段都无比清晰，带着当时的血腥气、雨水泥土味、死亡的气息，以及更深层的、属于他内心的麻木、挣扎、怀疑与自我厌恶。
镜中的“他”，也随着记忆的推进，从麻木的孩童，变成冰冷的杀手，最后定格在逃离后、被赵无妄救起时，那短暂流露出的、一丝近乎茫然的、属于“人”的微弱神情。
无数个镜中的“萧墨”同时转过头，用或麻木、或冰冷、或染血的眼睛，看向站在通道中央的本体。那些眼神仿佛在问：
“你洗干净手上的血了吗，萧墨？”
“你配得上‘萧墨’这个名字吗？还是你骨子里，依旧是‘影七’，是‘墨影’？”
“忘尘阁的平静，赵无妄的信任，苏云裳的……靠近，这些阳光下的东西，是你这样的影子，配拥有的吗？”
“你的过去，每一寸都浸着无辜者的血。你以为逃离就解脱了？那些亡魂，那些因你而破碎的人生，都在看着你呢。”
冰冷的质问，不是来自外界，而是他内心最深处的回响。过往的杀戮与罪恶，化作沉重的枷锁，具现为镜中无数双眼睛的凝视，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仿佛又回到了“蚁穴”那个阴暗潮湿的角落，又变成了那个只能靠封闭自我才能活下去的“癸七四”。只是这一次，无处可逃。
萧墨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更深的、源自灵魂的疲惫与自我否定。他靠着镜壁，缓缓滑坐下去，低下头，双手插入墨黑的发间，用力收紧。指节泛白。
他想起了苏云裳。那个像一束阳光，毫无预兆地照进他灰暗世界的江南大小姐。她聪明，勇敢，有点小任性，却又善良得耀眼。她会因为他沉默而想办法逗他说话，会因为他受伤而紧张，会在危险的梦境里毫不犹豫地跟在他身边。她看着他时，眼睛里没有对“杀手”的恐惧或鄙夷，只有好奇、信任，和一种他不敢深究的……温柔。
那样的光，他这样的人，真的可以触碰吗？还是只会玷污了它，最终让她也染上鲜血的颜色，像那个雨夜的老人，像阿树一样？
“不……”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破碎的音节。理智告诉他这是心魔幻象，是镜域的陷阱。但那些记忆太真实，那些罪孽太沉重。他几乎要被这无尽的、来自过去的黑暗洪流彻底淹没、吞噬，变回那个没有名字、只有代号的影子。
就在他意识的最边缘开始模糊，几乎要放弃抵抗，任由黑暗将自己同化时——
一个声音，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仿佛穿透了层层镜面与厚重的时间尘埃，直接在他心底响起。
不是质问，不是回忆，而是……呼唤。
“萧墨。”
那声音清脆，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软糯，此刻却充满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
是苏云裳。
她在叫他。不是编号，不是代号，而是“萧墨”。赵无妄给予他的名字，如今从她口中唤出。
“萧墨！你在哪里？回答我！”
声音更清晰了一些，仿佛她就在不远处的某个镜面之后，正努力地寻找、呼唤。
萧墨猛地一震，涣散的目光骤然凝聚！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向前方一面微微颤动、似乎比其他镜面更“薄”一些的镜子。苏云裳的声音，正是从那后面传来的！
她还活着！她在找他！她没有被镜域困住，没有像他一样沉沦在过去的血污里！她还在努力，在行动！
这个认知，如同在无尽黑暗的深海中投下了一颗散发着微光的石子。光芒虽弱，却瞬间刺破了厚重的心魔迷雾，让他看到了自己此刻的处境——不是在“蚁穴”，不是在雨夜的书房，而是在“心魔镜域”，一个需要被打破的幻境！
他存在的意义，早已不再是“暗潮”的杀戮工具。
赵无妄给了他新生和名字。
厉千澜和月无心（虽然别扭）是他的同伴。
而苏云裳……她是他灰暗世界里，第一道想要主动去守护、而非摧毁的光。
他怎么能死在这里？死在这些过去的幻影手里？让苏云裳独自面对未知的镜域？让赵无妄的信任落空？让那些被他鲜血浸染的过去，成为最终的定局？
不。
绝不！
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从他心底最深处，从那被阳光照到的一角，轰然爆发！那不是杀意，不是戾气，而是一种更加坚韧、更加炽热的——守护的意志！
“我……是萧墨。”他缓缓站起身，声音嘶哑，却一字一顿，无比清晰，像是在对镜中的无数个“自己”宣告，更像是对自己内心的宣誓，“不是癸七四，不是影七，也不是墨影。”
他目光如电，扫过那些仍在循环播放血腥记忆的镜面，眼中再无迷茫与自我否定，只有一片淬炼过的冰冷与决绝。
“过去无法抹去，罪孽不会消失。”他向前迈出一步，脚下的镜面似乎都随着他的步伐震动，“但我可以选择，用这条从血泊中爬出来的命，去守护现在值得守护的人。”
他不再看那些幻象，而是将全部精神集中在传来苏云裳声音的那面镜子上。他能感觉到，苏云裳似乎也在用某种方法（或许是清心咒，或许是别的）试图定位他，两人的意念在镜域的干扰下，艰难地建立着一丝微弱的联系。
他集中所有意志，将心中那股新生的守护意念，顺着那丝联系，全力传递过去！同时，他紧握双拳，体内沉寂的内息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不是因为杀戮，而是为了——打破这阻隔！
“等我。”他低声道，不知是对苏云裳说，还是对自己。
然后，他对着那面颤动的镜子，将凝聚了所有力量与意志的一拳，狠狠轰出！
目标，不是镜中的幻象，而是镜子本身，是这阻隔在他们之间的、由他自身心魔构筑的屏障！
他要打碎它！回到有光的那一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