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那股蠕动的动静,还在继续。
陈九渊没动。他蹲着,膝盖压着焦土,右手还攥着那截烧断的傀尸线残渣。左手掌心贴着裂纹铃铛,灰光微弱得像快熄的炉炭。他盯着密探首领干瘪下去的脸,那张皮已经缩成一张纸,眼窝塌陷,嘴唇裂开,可嘴角却挂着一丝诡异的弧度,像是死前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
他没时间琢磨笑点在哪。
他把铃铛往下一按,直接压在那人胸口。骨头碎裂的声音闷得像踩进湿泥。铃身震了一下,几乎要脱手,但他五指收死,指甲抠进掌心,血混着汗往下滴。
“醒。”
声音不大,但带着一股阴气灌耳的嗡鸣。铃音不是响出来的,是渗出来的,顺着经脉往里钻。密探首领的眼皮猛地一跳,喉咙里咯出一口黑血,胸口突然鼓起,又塌下,像有东西在里面爬。
陈九渊咬牙,把最后一丝气息压进铃心。他知道这铃再响一次,可能就真废了。可他也知道,现在闭嘴的,不只是敌人,还有过去三百年的鬼。
“谁在牵线?”他问。
那人喉头滚动,嘴唇开合,声音像是从井底捞上来的:“……钦……天……监……”
“说全。”
“本是……引魂司……余脉……”
陈九渊瞳孔一缩。
引魂司?那个传说中掌管地府行尸名录、执九幽铃判生死的古衙门?他祖上传下来的《赶尸秘录》残卷里提过三次,每次都是用朱砂画圈封住,批注四个字:**莫问来历**。
可眼下,这话是从一个朝廷密探嘴里吐出来的。
“分家……三百年前……”那人声音越来越断,像是被什么东西掐着脖子,“黑幡……守阴……我们……执阳……”
陈九渊手指一紧:“谁要开隙?”
“……只为……放他出来……”
“放谁?”
“初代……铃主……怨灵……锁在……井底……你们……都在替他……活……”
话没说完,那人七窍猛地喷出黑雾,身体瞬间干瘪,皮肤发脆,像晒干的鱼皮,一碰就碎。陈九渊松手,铃铛差点落地,他一把捞住,掌心火辣辣地疼——伤口又裂了,血顺着铃身流进裂缝,渗进去的那一瞬,铃内似乎有东西轻轻颤了一下,像回应,又像嘲笑。
他没管。
脑子里全是那几句话。
钦天监,原是引魂司分支?
那他这些年打的,杀的,防的,到底是谁?朝廷口中的“妖人”,还是当年自己祖宗的老同事?
更荒唐的是,黑幡教和钦天监,一个明一个暗,一个邪一个正,居然是一根藤上结的两个瓜。三百年前分家,一个跑去西南炼傀尸,一个混进朝廷当官差,现在又联手,图的不是权,不是钱,是要把井底那个东西放出来。
——初代铃主的怨灵。
他忽然想起阿箐跳进镜子里前,最后看他那一眼。那时候他还以为她是为了破咒,为了救他。现在想来,她是不是早就知道?鲛人族世代守井,守的就是那个被封印的东西。而她,是祭品,也是钥匙。
难怪她的火能烧穿傀尸线。
难怪月蚕丝会出现在这里。
南洋降头,中原秘术,赶尸门残卷,黑幡符咒,钦天监律令……全都绕着一个点转。
九幽铃。
它不是武器,也不是传承信物。它是锁。
锁住那个从一开始就疯了的铃主,锁住所有后来者命格的源头,锁住一场延续百年的轮回。
他低头看掌心的铃。
灰白瞳孔映着那道裂纹,阴线视野里,整片战场的亡魂轨迹都乱了。原本该归阴的线,全朝着海边方向汇聚,像被什么东西吸过去。他眯眼细看,那些线的尽头,隐约浮着一座虚影祭坛的轮廓,半悬在海面之上,底下黑气翻涌,像是有东西正在成型。
不是现在才有的。
这玩意儿,恐怕从他拿到铃的那天起,就在等这一刻。
他撕下衣襟,草草缠住左臂的伤。布条刚绕两圈,就被血浸透。他没换,打了个死结,顺手把铃铛塞进腰带,用破布裹了三层,再拿绳子捆紧。他知道这铃快撑不住了,万一哪次失控飞走,他追都追不回。
然后他弯腰,从地上拾起一小撮画皮灰烬。
灰是冷的,但放在掌心时,微微颤了一下。
他没说话,只是把灰拢在指尖,低声叫了句名字。
没反应。
他又试了一次,加了一丝气息催动。
依旧静。
他闭了下眼,再睁开时,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了。不悲,不怒,也不怕。就像一个人终于听懂了噩梦里的呓语,反而睡踏实了。
他站起身,面向海边。
风从那边吹过来,带着腐咸味,像是退潮后烂在礁石缝里的海货。他抬手抹了把脸,掌心沾的血和灰混在一起,涂了满脸。他没擦,就这么站着,灰白瞳孔死死盯着那片阴线汇聚的海域。
数十条阴线交织成网,越聚越密,祭坛虚影越来越清晰。边缘已经开始凝实,底下黑气翻滚,像煮沸的沥青。更远处,海平面微微拱起,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正从深处浮上来。
他忽然笑了。
“你们要的不是毁灭。”他嗓音沙哑,像磨刀石刮过铁皮,“是重启。”
话音落下的瞬间,脚下的地面猛地一震。
不是远处传来的,是正下方。
他低头。
焦土裂开一道细缝,那截烧断的傀尸线残渣,正缓缓往裂缝里滑。不是风吹,不是震动,是它自己在动。
像被什么拽着。
他没动。
他知道,这一局,早就没人打算让他赢。
赢的人,从来都不是活着的那个。